此时此刻,顾铮脸色发白,头发仅用一根湛蓝色的发带松松系上,随便用手指头一勾就散开了。一双眸子微垂着,异于常人的眸子波光潋滟,漆黑而浓密的睫毛轻颤了一下,仿佛折翼的蝴蝶。
每一处细微的动作都像是从画上扣下来似的,让人忍不住低下头来,仔细看?清他的面容。李明?舟便觉得,天大的事情就是要看?清楚顾铮的脸。
于是下意识地抬手挑起?他的下巴,二人目光相接的那一刻,李明?舟浑身一凛,感受到顾铮眉峰处的清寒,一瞬间化作春雨般绵柔。
“干什?么??胆子大了,是么??”
李明?舟特别想像李璟那样?,当?着顾铮的面不要皮脸的耍个流氓,说一句“干|你”。但他终究学不来那种厚脸皮路数,只好清咳一声?,委婉地说:“顾亦臣,你生得实在太好看?了。书中有云,唯有美色与卿卿不可辜负。”
顾铮似乎有些纳闷:“哪本书上说的?”
“哪本书不重要,重要的是……”李明?舟探出两指捏着他的衣袖,轻声?道:“我喜欢你。”
顾铮又沉默了片刻:“若你以?后万一后悔了,说什?么?都来不及了。”
“我绝不后悔!”李明?舟说完这句,都快挖地缝把自己埋起?来了,低声?道:“要不要,一句话!”
“要!”
顾铮答应得干脆,一侧身就将人翻上了床,随手一挥,便将案上的蜡烛吹熄。
慕枫端了药,正要推门?进去,流萤从旁拉了他一把,将人拽到角落里笑道:“你可别进去打扰王爷的雅兴,否则王爷出来能活削了你!”
“什?么?雅兴?”
流萤挤眉弄眼,冲着房门?努了努嘴,笑道:“还能有什?么?雅兴?殿下在里面呢!小殿下那么?讨王爷喜欢,稍微央一央,求一求,咱们王爷能当?场把心剖出来送给他!”
慕枫闻言,竟然气笑了,直言不讳道:“顾铮这是想找死么??竟也?不挑时间场合了?他若是不爱惜自己的命,何须别人殚精竭虑地替他操心!”
说着,将手里捧着的药罐往流萤怀里一推,沉着脸转身就走。流萤不明?所以?,捧着药灌站在原地,须臾才挠了挠头,暗骂了一句“真有病”,随后便躲在一旁偷听了。
李明?舟未经人事,不懂什?么?共赴巫山之事,初时懵懵懂懂,后来过了很久,才渐渐舒缓了。仿佛海藻般起?起?伏伏,一时想起?年幼时,李晗带着他在东宫院角下,种的那棵红花树。一时又想起?顾铮在王府命人搭的秋千。
恍恍惚惚,又想起?很多事情来,耳边也?嗡嗡作响,整个人像是飘在云端上。最终停格在李晗蓦然垂落下的,那只纤细惨白的手腕上。
眼泪就簌簌落了下来,沾湿了枕边,顾铮抬眸看?他,微微蹙眉,似乎不知自己又哪里招惹李明?舟了。只好抬手帮他擦眼泪,轻声?问道:“怎么?了?你是后悔了?”
李明?舟摇头,哽咽道:“别人家的公子,像我这般大年纪,可能孩子都有了。然而,我被你管得严,今个才算初|试|云|雨。我也?不求什?么?天长?地久,只此一人,但求你永远都不要离开我,不要丢下我,行么??”
言下之意,他默认顾铮可以?再喜欢上其他人,只要顾铮不离开他就行了。
顾铮既心疼,又生气,低声?问他:“殿下现如今这么?卑微的么??甘愿沦为本王的禁||脔?”
“可你说过的,顾家只剩下你一个人了,你若是只同我在一处儿?,顾家的香火就断了。”李明?舟满脸苦涩,事到如今还是想替顾铮想退路,“你只要每天多爱我一点点就好了,我不会妨碍到你什?么?。”
“可你也?是你父王唯一的孩子,你会同其他女?子在一处儿?么??”
李明?舟微微愣了一下,很快便摇头道:“我不会,我没有办法同其他人在一处儿?。”
顾铮低声?道:“那你又怎知,本王能同其他人在一处儿?的?”
李明?舟无话可说了,突然词穷了,白读那么?多书了,竟然辩不过皇叔了。攥紧了被角塞嘴里,只会支支吾吾地学猫叫了。
又过了好久,顾铮才扯开纱帐,对着外头唤了句:“来人,送热水进来。”
之后便又重新钻回纱帐里,响起?一阵悉悉索索的穿衣服声?,丫鬟们端了热水进来,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屋子里的气味浓郁又甜腻,参杂着淡淡的苏合香。
李明?舟连根头发丝都不敢露出来,生怕被别人看?见了,即便顾铮已?经再三保证,晋王府是铜墙铁壁,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顾铮从纱帐里探出手,绞了湿帕子给李明?舟清理?干净。
待将人重新穿戴整齐之后,这才用剩下的水,给自己清理?干净。整个过程中都细心认真。就连这种事情,也?要先帮忙把对方?清理?干净。
“谢谢皇叔。”
李明?舟下意识地道了声?谢,很快又觉得不太对劲。哪有送上门?的小羊羔,被猎户剥皮拆骨,吞吃入腹之后,还要道谢的。于是赶紧抬手抵住唇清咳了一声?。
顾铮回身递了杯茶过来,含笑道:“先漱漱口吧,你饿不饿?”
“有一点饿了。”
李明?舟接过茶杯漱口,红着脸小声?说了一句,想了想,又道:“那我今后要喊你什?么??”
“这种问题也?需要本王教你么??”顾铮出声?唤人送饭食来,回身望了他一眼,“有外人在的时候喊皇叔,没外人在的时候喊夫君,懂了么??”
“懂了,懂了。”
他此前知道顾铮很厉害,可不知道他哪方?面都很厉害。饕足意满之后,再没别的要求了。待下人将饭食送来,并抬了张矮桌,顾铮亲自将饭菜端了过来,吩咐下人出去。
“赶紧吃吧,吃完赶紧滚回东宫去,本王原本就病着,被你缠得紧,现在还头疼着。”
李明?舟咬着白玉箸,连头都不敢抬了,几乎把脸埋在碗里,顾铮曲着两指敲了敲桌面,微笑着说:“行了,好好吃饭,你刚才也?累了,多吃点补一补。否则往后该说本王不照顾你了。”
“我才不会那样?,你就会欺负我。”他往嘴里狂扒饭,想了想,又抬脸问,“对了,你打算怎么?处置二叔?”
顾铮道:“用不着你瞎操心,这不是有三司会审么??”
李明?舟心道也?是,碗里没一会儿?就被顾铮堆成了小山,心尖一甜,便又笑道:“如此这般,以?后你便是我李家的人了。我若登基,大魏江山也?有你一半。”
“江山是你的,你是本王的,求仁得仁,理?应如此。”
正巧流萤进来送药,顾铮便又头疼起?来,连连摆手让人滚出去。流萤最是机灵,赶紧望向李明?舟。
不知为何,李明?舟总有一种作贼心虚的感觉,仿佛以?后在晋王府都不敢见人了。遂咳嗽了一声?,将筷子放下,冲着流萤轻声?道:“来,把东西给我便好。”
流萤赶紧将药罐递过去,笑着道:“殿下一来,整个王府都热闹。咱们王爷一高兴,属下们也?跟着高兴!”
李明?舟忍不住勾唇,抬眸望了顾铮一眼,问道:“我来了,你们家王爷有那么?高兴么??”
“当?然了,每次殿下一过来,即便王爷有再大的火气,立马就能消失得干干净净!就比如喝药,咱们王爷怕苦,每次喝药都跟要命似的,有殿下在就是好,不知道能省属下多少事!”
顾铮道:“你今日话太多了。”
流萤吐了吐舌,赶紧往外溜。
李明?舟将药汤倒在碗里,先是浅尝了一口,觉得温度适宜,这才递了过去。
“喝药。”
顾铮蹙着眉,满脸都是抗拒,可还是接了过来,仰头就喝了个干净,让李明?舟有一种错觉,仿佛他端的是毒|药,顾铮也?能眼睛都不眨一下地喝下去。
就如同那晚,他当?着顾铮的面,将剧毒无比的鹤顶红吃下去一模一样?。
根本不需要追根究底地问原因,他信他,他也?信他。两两相望,喜不胜喜。
李钰在大理?寺地牢中自尽的消息,如同插翅一般响彻阖宫上下,彼时李明?舟正在红羽的宫里用膳,惊闻这话着实愣了许久。连手中的筷子掉落了也?不知道。
传消息过来的宫人低眉顺眼,仍旧絮絮叨叨:“大理?寺传了消息入宫,据说是宸王殿下打破了瓷碗,然后割了脉。约莫是昨夜子时去了,临死前在墙面上亲手写了血书,认了所有的罪。包括此前利用郡主的死,嫁祸殿下之事。另外还请求圣上饶了宸王世?子一命。”
宸王李钰膝下一儿?一女?,除了宸王妃嫡出的郡主李宁儿?之外,还有位侧妃所生的儿?子,前年才刚册封为世?子,名唤李明?泽,比李明?舟虚小了几个月。一直在外四处求学,也?只是在年下时匆匆见过几面。
如今想来,李钰怕皇帝对宸王府上下赶尽杀绝,遂才认下了所有的罪名,就是想要保最后一点血脉。也?许就是怕三司会审时,父子见面痛断肝肠。
可无论怎样?,顾铮说了,不许他再插手此事。
果不其然,皇帝到底给李钰留了些薄面,可能也?是想起?他生前的好,从而勾起?了慈父心肠,未曾将他的名字从皇室玉碟中除名。甚至还赐了宸王世?子一块封地,责令其即日带人远赴封地,若无皇命急召,终身不得回返。
这对李明?泽而言,大抵是最好的结局了。
只是听说宸王世?子千里迢迢从外地赶来,连夜就入了宫,可连宫门?都未能进去。跪在玄武门?外敲门?,大声?喊冤。皇帝下令不见任何人,硬是让御林军将人赶出了皇宫。
可能还顾念着祖孙之间的那点情分,皇帝并未在此事上过多苛责,只是派了李璟过去安抚。
那日天色极阴沉,头顶的乌云厚得几乎要压在头顶,城门?外狂风阵阵,吹得官道两旁的垂柳簌簌作响。
李明?舟独自站在城墙上观望,下面乌泱泱地站满了人,几辆马车堵住了官道口,正被官差驱赶着往边上挪。人群中有一道白影显得格外萧索。
李璟带了宫里的文官前来宣旨,待宣读完毕圣意之后,这便将圣旨递了过去,顺势将那白影从地上拉了起?来。
“明?泽,长?辈之间的事情,横竖不关你一个小辈的事。圣旨已?下,此去关山路远,千里迢迢,不知有生之年,可会再见。九叔便在此替你送行了。听说封地气候苦寒,一年四季皆是阴冷潮湿,九叔没什?么?可送给你的,眼下便祝你日后平安顺遂罢。”
李明?泽拱手致谢,因为父亲死得不光彩,连孝服都不敢穿,脸色却同身上的白衫一般无二。失魂落魄地说道:“时至今日,昔日亲朋好友见到我都躲避不及,也?只有九叔愿意给我送行了。大恩大德,今生无以?为报,但求九叔看?在昔日的情分上,给我那母亲还有未出世?的弟弟一口薄棺。”
李璟蹙眉,沉声?问:“你母亲腹中有孕?”
“是的,我在外时便知晓了,已?有三月余。”李明?泽面露苦涩,摇了摇头叹道:“长?孙殿下应当?是恨极了我父王,我曾派人连送了几封亲笔信过去,他皆是一概不应。想来我与他之间的这点兄弟情分,原本就不算什?么?。也?罢,告辞。”
说完,转身便上了马车,不消片刻,一行人便渐渐消失在官道上。李明?舟从城墙上下来,正好迎面同李璟撞了个正着。
几个文官还等着入宫复命,行了一礼便匆匆离去,李璟摆了摆手,示意侍卫别跟着了,上前一步,将李明?舟堵在了城墙底下。
“来都来了,你也?不露一面,当?真心里那般痛恨,连最后一面都不肯见了?”
李明?舟低声?道:“就是见面了,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九叔,我心里是极恨的,二叔若是光明?正大地同我争夺储君之位,是输是赢,我都认了。可他怎么?能用宁儿?的命诬陷于我?我当?真是诚心诚意把宁儿?当?妹妹,把明?泽当?弟弟的。”
“九叔知道在这件事情上,你受委屈了。”李璟沉沉叹了口气,拍着他的肩膀道:“二哥死都死了,天大的错也?该彻底消了,明?泽小不了你几个月,虽不常待在京城,可性子还算温良。此次一别,怕是终身再难相见了。”
李明?舟默然,自古以?来皇室操戈,骨肉相残,又有几个人能独善其身的?且不说无辜的李宁儿?,宸王妃和李明?泽,若有一日他输了,恐怕半个朝廷的官员都要灭绝了。
许久之后,才沉声?道:“九叔是觉得我很冷血无情么??”
“自然不是,只是觉得有些感慨而已?。”李璟摆了摆手,语气显得还很沉重,很快又转过脸来,“若今日被驱逐出京的人是你,我想我定然要不管不顾,追你而去了。”
这倒是句大实话,如果今天被驱逐出境的人是李明?舟,恐怕以?李暄的脾气,一定不会放过曾经坑害过他的李璟等人。
“对了,宸王侧妃怀孕的事情,你知道么??”
李明?舟愣了愣,摇头道:“我不知道,听说二叔自尽后没多久,宸王侧妃便去了。大理?寺上奏说是染了鼠疫。毕竟地牢里杂乱不堪,有些蛇虫鼠蚁再正常不过了。”
李璟却道:“正常是正常,可二哥写的那血书里,只字不提,那就有些奇怪了。就当?是我多想了吧,我还以?为以?四哥的手段,定然会斩草除根,以?绝后患的。”
闻言,李明?舟心里一个咯噔,仿佛也?猜到了什?么?,可他又不敢确定,生怕这些事情全部?都是顾铮一手策划的。包括宸王妃的死,也?是他一手逼迫的。
很久之后,他才勉强笑着道:“大理?寺都说是鼠疫了,定然就是鼠疫。皇爷爷盯得那么?紧,谁敢在风口浪尖上动手脚。再说了,四叔的确有手段,但是他很有原则,怎么?会不分青红皂白的残害未出世?的孩子。”
说完之后,李明?舟暗暗又安抚自己,一定是这样?的,顾铮绝对不会在这种事情上隐瞒他。可他为了更加能说服自己,又同李璟道:“九叔,你说对么??”
李璟苦笑道:“对不对,我也?不敢说啊!我又不是他的心肝宝贝命|根子。”
说着,还顺手掐了掐他的脸,“行了,没事就回东宫去吧,反正我说的又不算,你也?不听我的。”
李明?舟颌首应了,这便回了东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