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地牢。
衙差将石门?轰隆一声?推开,迎面一阵酸臭潮湿的气味拂了过来,徐谨言在一旁开路,手里还提着灯,轻声?道:“王爷,圣上有命,将逆犯单独关押在一间牢房,其余女?眷都关在隔壁的地牢里。王爷请这边请。”
顾铮淡淡应了一声?,穿过七八间牢房,才在最里面一间驻足,徐谨言从衙差手里接过钥匙,亲自开了牢门?,这便同其余人等一起?在外头守着。
牢房里极昏暗,地面仅铺着薄薄一层稻草,到处都是潮湿的酸臭味,顾铮微不可寻地蹙了蹙眉,缓步踏了进去。只见不甚宽敞的牢房中,李钰满身狼狈地坐在地上,手脚皆被铁链栓住,一见顾铮的面,立马要站起?来,挣得铁链哗啦啦的响。
“顾铮!你陷害我!我要面见圣上,揭发你的罪行!都是你害我!”
“宸王好大的火气,看?来伤得还是不够重。”
顾铮神色淡然,随手将火盆里的烙铁抽了出来,震的火星子噼里啪啦乱响。他微微抬起?蓝琥珀色的眸子,冷笑道:“别的暂且不提,你打明?舟的那一耳光,此前在城墙上,我射你一箭,便是两清了。但你当?胸踹他一脚,害他呕血,眼下也?得连本带息一并还来。”
李钰瞳孔猛然一缩,厉声?呵斥:“大胆!你岂敢动本王一根毫毛……啊!”
话音未落,那通红的烙铁直接贴上了皮肉,发出滋滋的烤肉声?音,还散发出一股更加刺鼻浓烈的血腥味,顾铮恶意十足地扭了一圈烙铁,这才随手丢回了火盆。
“好了,现在你应该知道怎么?和本王说话了。”
顾铮神色极淡,完全看?不出来任何情绪,可却是个会杀人的阎罗王,李钰毫不怀疑,自己会死在他的手上。
“顾铮,你费尽心思引本王上套,该不会是想投靠老三罢?”
李钰脸色惨白,胸口处的皮肉都烫得焦黑,显得异常狼狈,冷声?道:“父皇生性多疑,这些年明?面上宠着明?舟,可实际上是想祸水东引,让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东宫。老三干了这么?多错事,父皇每次都表面大发雷霆,可从未真正地惩处他。你便是觉得,老三远比本王有机会当?储君?”
“皇上要选谁当?储君,自有圣断,本王只是个外臣,无论如何也?插不上手,”顿了顿,顾铮微微一笑,“但王爷不一样?,你可是货真价实的皇子,竟也?沦为了一颗棋子,多亏有王爷在,这些年来,岐王才经受住了磨练。他若真成了储君,王爷功不可没。”
“还不是你背地里谋害于我?老三到底许了你什?么?好处?”
顾铮慢条斯理?道:“岐王以?皇族之血立誓,若有一日他继承了大统,定然保顾家长?盛不衰。他都这般诚心诚意了,本王也?不好贸然拒绝。”
“他继承大统,也?得有那个命在!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就是想要谋朝篡位!”李钰咬紧牙关,一字一顿道:“当?年顾老将军领兵出去平叛,遭受敌方?偷袭,粮草不济。正是危急关头,朝廷非但不肯派兵援助,反而将你母亲关了起?来。这才害你父亲惨死!当?时唯一一个站出来替你们求情的人,便是昔日的东宫太子李晗。可他后来也?死在了你的面前,你心里焉能不恨?你就是想报复!”
“顾家满门?忠良,落得如此下场,难道本王不该心怀怨恨么??”顾铮眸子中翻涌出浓烈的杀意,一把掐住李钰的脖颈,冷笑道:“当?年就是你们这种小人背地里挑唆,才害了顾家满门?。本王能容忍你们至今日,便是要你们终食恶果!”
顿了顿,他手底下加重了力道,隐隐可以?听见骨头碎裂的咔擦声?,继续道:“原本想多留你几年,你千不该万不该去动李明?舟。”
李钰口中涌出大量的鲜血,哈哈大笑起?来,满目阴狠道:“能不能动,本王不都动过了?你以?为李明?舟还能比他早死的父王,多活几年?顾铮啊顾铮,你该不会是喜欢他吧?你当?年得不到李晗,你现在得不到李明?舟,你顾家就活该死在李家的手上!”
顾铮不怒反笑,低声?道:“本王最后问你一次,当?年李晗身上所中之毒,到底是你下的,还是李暄下的,或者说,你们两个都有份?”
“事到如今,已?经时过境迁了,何必追根究底?珍惜明?舟为数不多的几年生命罢,他活不了多久了。”
“既然宸王不愿说,那本王也?不勉强,只不过你府中的那位侧妃,腹中已?怀有身孕,”顾铮语气极为平淡,仿佛在说一件特别小的事情,“王爷膝下一儿?一女?,嫡出的郡主已?经死在了王爷手中。世?子在外未归,恐怕也?活不了。王爷就不想给自己留点血脉?”
“你说什?么??侧妃她腹中……腹中有了本王的骨肉?”李钰神色几经变幻,最终一震锁链咆哮道:“我要面见皇上,我要见皇上!来人啊,快来人!”
地牢里如同死一般的寂静,根本不会有人在这种时候进来打扰,顾铮淡淡一笑:“不日便要三司会审了,王爷堂堂七尺男儿?,自然受得住大理?寺的酷刑。只可怜侧妃身娇体弱,还怀有胎儿?,怕是挺不过几日了。”
“顾铮!你不能杀她!顾铮!”李钰目眦尽裂,几乎咆哮出来,“我招了,我招了!是我干的,是我给太子下了毒,是我把他害死了!你杀了我,杀了我!”
“终于肯承认了!”顾铮面色一寒,“他生平最是霁风朗月,光明?磊落,原本该有个极好的命盘,竟然毁在了你们这种奸诈小人手中!他待你们不薄,你们怎敢害他!”
李钰哈哈大笑,状若疯癫:“那又怎样??自古以?来,你见过皇室中,有几个人能活到最后的?什?么?兄友弟恭,只不过是笑话而已?!李晗那种心性,即便不死在我手上,也?要死在其他人手上!你以?为只有我一个人害他么??”
顾铮脸色更寒,静静等着他的下文。
“父皇也?忌惮他啊!”李钰终于将这层血淋淋的纱布扯开,残忍道:“是父皇想要他死!我当?年不过是猜中了父王的意图而已?。你以?为你就没有责任了么?,你当?年手握重权,偏偏同他走得最近。父皇本就忌惮着太子,又怎么?会容忍你们两个人在一处?你也?是害明?舟失去生父的凶手!”
“住口!”
顾铮冷冰冰地凝视着他,仿佛在看?着一条只知道攀咬人的丧家之犬,“就因为这样?,你们甚至丧心病狂,连年幼的孩子都不肯放过?”
“是,谁知道他会不会成为下一个李晗?斩草除根,以?绝后患啊!这可是父皇教给我的道理?!”李钰终是气泄,颓然地跪倒在地,“顾铮,该说的,我都说了。放了我那未出世?的孩儿?一命,就看?在我这些年对明?舟还不错的份上。”
顾铮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片刻,许久,才低声?应了,缓缓道:“三司会审那日皇上亲临,皇室子弟皆是细皮嫩肉,经不得刑部?的刑具。王爷还是自裁罢,多少还能留点颜面。”
语罢,根本就不等他回话,顾铮抬腿便出了地牢,身后很快就传来李钰凄厉的叫骂声?,响彻整座地牢。
徐谨言命人将地牢门?重重关上,这才从旁道:“王爷请放心,今日之事,不会有任何人知道。”
顾铮点了点头,稍作吩咐便抬腿离开了大理?寺,外头的阳光正好,三月的春风吹绿了垂柳,春风中还夹杂着几丝香甜的花香。他行了几步,远远就停着晋王府的马车。
流萤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嘴里还叼着根嫩草,拱手拜道:“见过王爷,属下等候多时了,快请上车吧。”
顾铮勉强往前又行了一步,脚下忽然一个踉跄,手扶着墙面,胸膛处一阵血气翻涌,终是呕出了一口憋了将近六年的闷血。
时至今日,他才算是为李晗报仇雪恨了。可恨当?今高位上坐着的所有人,都曾经是害死李晗的凶手,正如同李钰所言,连顾铮自己也?参与其中,甚至推波助澜了。
若是明?舟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他一定会不知所措地站在一边,然后泪流满面地看?着身后那座埋葬了他父母生命的东宫。
如果到了最后,明?舟不能活着登上帝位,那他之前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如同镜中花,水中月,终是竹篮打水,痴梦一场。
李明?舟得了消息,匆匆从东宫赶来,推门?的那一刹那,迎面就是一阵浓烈刺鼻的苦药味,下人们进进出出,手里端着的水盆里赫然一片鲜红。
他顾不得其他,一掀竹帘踏了进去,入眼就见顾铮侧卧在床上,脸色是前所未有的惨白,慕枫就立在床头替他把脉,满面的愁容。
“皇叔,好端端的,你这是怎么?了?”
李明?舟三步并两步冲了过去,满脸紧张地望着他,又去问慕枫,“王爷怎么?了?身子可有大碍?”
慕枫探过脉,沉着脸收了医药箱,示意李明?舟出来说话,二人便行至隔间。
“慕枫,你老实告诉我,皇叔到底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就突然呕血了?他年下时身子骨还很硬朗。”
慕枫脸色很差,冷冰冰道:“那只是在殿下面前!王爷是什?么?脾气,殿下真的半点也?不知么??他早些年受了什?么?样?的伤,吃了什?么?样?的苦,殿下即便没有参与,也?该有所耳闻罢?”
李明?舟脸色一白,抿着唇道:“皇叔从来不在我面前说这些……”
“是,他就是那个死脾气,跟谁都不说。可殿下同他那般亲密,稍微用点心,总是能知道的。早些年,王爷为了太子东奔西跑,劳心劳力便罢,现如今还要为了殿下殚精竭虑,夙兴夜寐,殿下,他也?是个普通人,终有力不能及的地方?,你怎么?能事事都指望着他?”
李明?舟耳边嗡嗡的,仿佛被人迎面打了一耳光,脸色一时青,一时红,攥紧了拳头。还未多言,慕枫便又低声?道。
“殿下一向妇人之仁,对王爷的吩咐阳奉阴违,你只一味耍小孩子脾气,闯了祸事都是王爷替你圆上!”
慕枫越说越气,只要一想到日后顾铮还要替李明?舟以?身过毒,气得就越发狠了,直言不讳道:“殿下且看?着吧,大魏若是同南楚打仗,王爷必定披甲上阵,就以?他现在的身子骨,终是要死在战场上!郡主已?经间接死在殿下手里了,接下来该舍永嘉公主,还是咱们王爷,殿下好好想清楚!”
说完,直接抬腿离开,李明?舟好半天都没缓过气来。事到如今,好像所有人都怪他,怨他。原本他自己娶了萧弦就没事了,可却因为一己之私,惹来了这么?大的祸事。
他无颜面对李晗的在天之灵,更加辜负了顾铮一直以?来对他的期望!
可他明?明?只是想跟顾铮在一起?,怎么?就这么?难。
许久,里间传来了顾铮的呼声?,李明?舟应了一下,赶紧擦干净眼泪走了进去,他不敢抬眼去看?顾铮,多看?一眼,眼泪就要簌簌往外落。他知道顾铮最讨厌软弱无能的人,一直以?来都假装自己特别坚强。
可也?许就是装太久了,遇见这种事情就忍不住先红了眼睛。
顾铮起?身,将人往自己身边一拉,单手捏正他的下巴,仔细凝视了几眼,沉着眸道:“怎么?哭了?是不是慕枫跟你说了什?么??”
李明?舟摇头道:“没有,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我自己没有出息。我干什?么?都不行,就是个小废物。只有皇叔不嫌弃我,还总帮我。”
“那定然就是慕枫说了什?么?,”顾铮立马就判断出来是非因果,甚至还板着脸道:“你莫怕,明?日本王便把他赶回慕家,晋王府不用他了。”
“不行!”
李明?舟急了,慕枫的医术高明?,一个人就能抵得过整个太医院,这个节骨眼上,若是把慕枫赶走了,谁给顾铮医治?
于是他立马不假思索道:“皇叔,都是我不好,让你一直以?来这么?辛苦。是我不够懂事,辜负了皇叔的心意,你骂我吧。”
“把你骂哭了,心疼的还不是本王自己么??”顾铮索性坐起?身来,将李明?舟的两只手都攥住,轻轻笑道:“有本王在,你放心,谁也?不能再伤害你了。慕枫跟你说了什?么?,本王大致也?猜得出来。你莫听他的。”
李明?舟眼眶一下子就湿了,赶紧偏过脸去,不想让他看?见自己软弱无能的样?子。可他一向在顾铮面前格外没有骨气,转了个方?向,把下巴贴在顾铮的肩膀上。
“你对我太好了,好到我都不知道怎么?报答你。你不用管我是不是殿下,只要我做错了事,你就可以?骂我的。”
“但本王舍不得。”
顾铮随便一句话,立马又惹李明?舟簌簌落了眼泪,他小幅度地挪了挪下巴,耳语道:“皇叔,我已?经成人了,你要了我罢?”
“……你是认真的么??”
“我很认真!!!”李明?舟羞涩得脸色通红,把头往他颈窝里一埋,细弱蚊蝇道:“我想很久了,也?想清楚了。我喜欢谁,就是要跟谁在一起?,我不管别人怎么?看?待我,也?不管世?人容不容得下我,生也?要跟你在一起?,死也?要跟你在一起?。我是长?孙殿下啊,身边皆是形形色色的男人和女?人,我很怕有一天被人逼迫着失了身。”
“你会么??”
“我不会!但我就是很害怕!”李明?舟继续抱他,闭着眼睛道:“我就是很害怕!如果我同皇叔之间没有那种关系,我就时时刻刻都觉得,皇叔会离开我。”
“皇叔永远都不会离开你。”
“我父王当?年也?是这么?说的,可离开我的时候,还是干干脆脆!你们总是骗我,就因为无论怎么?样?,我都离不开你们,所以?你们才这么?有恃无恐。”
李明?舟哽咽着哭了很久,一直以?来憋心里的委屈和苦楚,终于堂而皇之地提了出来。
“你也?骗我,连你也?骗我!我都听九叔说了,你从前爱慕过我父王!”
顾铮神色大变,脊背瞬间僵硬住,刚要厉声?呵斥,可话到嘴边,到底吞了回去。
李明?舟便觉得他是变相承认了,使劲在他肩膀上咬了一下,直到尝到点血腥味才停住。哽咽着说:“我如果说我不介意,连我自己都骗不住。我非常介意!但我很信你,不管别人说什?么?,你说没有,那就是没有。你说!”
“本王没有,”顾铮声?音很轻,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沙哑,字字清晰,“真的没有,本王从未爱慕过你父王,有的只是仰慕和感激。他曾经视死如归地赶来相救,同本王又是从小到大的情分。”
顿了顿,他又蹙眉道:“本王唤他一声?哥哥,又如何能同他……”
李明?舟道:“那我还唤你一声?皇叔,我还不是对你心怀鬼胎了?”
话虽如此说,可他终究是信了的。但心里还是闷闷的难受,总觉得此前顾铮一直把他当?成李晗的替代品,于是起?身,两手捧着他的脸,命令道:“看?我!仔细地看?!我知道我不会比父王做得更好,但我只是你的李舟舟啊!”
顾铮抬眸仔仔细细地凝视着李明?舟的脸,脑海中缓缓浮现出那道绀青色的身影,可很快,又重新幻化成了李明?舟。他面露一丝困惑,不知道自己一直以?来到底在坚持什?么?。
李明?舟永远都不会是李晗,死去的人再也?回不来了。他可以?为了李晗的一句话,十五岁就披甲上了战场,也?可以?为了李晗的嘱托,数年如一日地养育着李明?舟。
同时,顾铮又清楚的明?白,他不会为了李晗的死而活不下去。但如果李明?舟死了,他就不知道人间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了。
许久之后,顾铮才低不可闻地念了一句:“你是本王的命。”
“那现在你的命想要跟你真正的在一起?,你会拒绝么??”
李明?舟躁动不安的心,突然迎来了一座港湾,他在岸边小心翼翼地试探。并且已?经抬腿上了台阶。
他离顾铮太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