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怎么有?个坑?”
头顶蓦然响起?一道?男音,李明舟一惊,抬头一看,见来人是李暄,心里?大松口气,忙唤道?:“三叔,是我?,明舟!你快救我?上去!三叔!”
李暄蹲在洞口一瞧,见里?面?的人正是李明舟,当即一惊,赶紧唤道?:“明舟,真的是你啊?你怎么掉这里?来了?快快快,拉住三叔的手,三叔救你上来!”
说着,李暄毫不?迟疑地趴在地上,把手伸了下来,李明舟踉跄着站起?身来,很勉强攥住了李暄的手,手脚并用地往上爬。
李暄吃力地将人往上拉,眼看着就要把人拉上来了,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神色一凝,状若无意地询问:“明舟,你怎么一个人掉坑里?了?顾铮呢?”
“四叔在皇爷爷那里?,我?是偷偷跟九叔出?来狩猎的,不?知?怎么的,遇见了大老虎,”李明舟很吃力地向上爬,伸手去拉李暄的手,“三叔,快救救我?,我?受伤了。”
“好,三叔救你。”
李暄眸色阴沉,下定决心一般,猛的将手甩开,李明舟便又跌回了坑里?,脑袋正好撞在石头上。鲜血登时蔓延出?来。
“对不?起?了明舟,谁让父皇那么喜欢你,三叔实在没有?办法,若有?下辈子?,你再也别出?生在皇室了。生在平常人家就好,有?爹疼,有?娘爱,兄友弟恭,全家和乐。”
李暄站起?身来,拍了拍衣襟上的灰尘,还抱来干草,将坑完完全全地遮掩上,这才转身离去。
恍恍惚惚,李明舟又回到了东宫。
他站在东宫的门前,往里?面?眺望,犹豫着要不?要走进去。院里?花红柳绿,姹紫嫣红,一家三口坐在凉亭里?,李晗还是记忆里?的那身绀青色长袍,太子?妃就坐在一旁给他研墨。
李晗攥着小明舟的手,正一笔一划地教他写字,微风一吹,满院都是淡淡的菡萏清香,这种?时候,太液池里?的红莲开得最?好,接天的莲叶底下,鲤鱼游动,清波潋滟,涟漪阵阵。
这种?场景很多年了,一直出?现在他的梦里?。最?后的画面?停格在满是白布的灵堂。
“明舟,醒醒,明舟?”
顾铮焦急的声音,仿佛从天边传来,李明舟挣扎了许久,才缓缓露出?丝眼缝儿,眼前血红一片,他分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在哪里?。
“皇叔,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傻孩子?,有?皇叔在,阎王爷不?敢收你。”
顾铮半蹲下来,将人抱在怀里?,用衣袖替他擦干净脸上的血污,眸子?里?的心疼几?乎要溢出?来了,随手扯了衣裳,帮他把伤口包扎起?来。
“明舟,你失血过多,头肯定很晕,但你听皇叔的话,千万不?要睡,皇叔带你回家。”
“家?我?早就没有?家了。”李明舟浑浑噩噩,只想一睡不?醒,眼泪顺着面?颊往下落,“父王死了,母妃也死了,我?早就没有?家了。东宫太大,太冷了,我?终究是守不?住的。”
“你乖,听皇叔的话,别睡。我?们不?回东宫,回晋王府,回顾家,那是我?们的家,我?带你去见见我?爹娘的灵位,好不?好?”
顾铮一面?哄着他,一把将人背起?来,趁着夜色大步往前走,他背后的人就是他的命啊,每一步都走得稳稳的,生怕再伤到他了。
“你又骗我?,你总是骗我?。”李明舟眼皮都快睁不?开了,浑身都疼得厉害,趴在顾铮的背后,原本惊慌失措的心情,也渐渐平复下来,“可?我?不?敢恨你,我?真的特别害怕失去你,特别特别害怕。”
顾铮喉头也忍不?住发涩,万分艰难道?:“我?也怕的,明舟,你不?要睡,跟皇叔说一说话,好吗?”
“那我?说什么呢?”
“说什么都成?。”
李明舟努力让自己别睡,想了很久,才问道?:“皇叔,事到如?今,我?也不?问你喜欢我?多些?,还是喜欢我?父王多些?了。我?就想知?道?,如?果我?当皇帝了,你能不?能留在我?身边,一辈子?扶持我?,对我?不?离不?弃。除了我?之外,你再也不?碰任何人,男女皆是。”
“是,我?会留在你身边,一辈子?扶持你,对你不?离不?弃。除你之外,我?再也不?会碰其他人。”
顾铮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已经隐隐可?以瞧见帐篷里?的灯火,出?来搜寻的御林军举着火把,正往这里?疾行。他突然顿足,心里?涌起?一阵前所未有?的酸楚,仿佛再不?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以后就找不?到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明舟,我?也求求你,永远留在我?的身边罢。若有?一日,你彻底厌倦皇叔了,你便下旨遣我?去守皇陵,我?在那里?苦守到死,直到你驾崩下葬皇陵。我?即便只剩一杯黄土,也要浇在你的坟头,这样,我?们就永生永世都能在一起?了。”
“我?就算厌倦全天下的人,我?也不?会厌倦你。”
李明舟如?是道?,像是宽慰顾铮的心一般,给自己下了个毒咒,“我?若有?一日,辜负你了,就让我?肠穿肚烂而死,皇室血脉断尽,国覆山河倾。入眼可?见所有?山峦河道?,以及九州十六川和一百八十座城池,拱手让于外敌。自我?死后,受后世唾骂,遗臭万年,永世不?得超生。”
他坚持不?住了,头一歪,彻底陷入一片黑暗中。
再度醒来时,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眼前雾蒙蒙的,耳边隐隐传来哭声和斥责声,有?一双手紧紧攥着他的手,滚烫的热泪就落在手背上。
李明舟蹙紧了眉,很想再多睡一会儿,可?实在耐不?住周围的嘈杂声,勉强露出?一丝眼缝儿,很久之后视野才清晰起?来。
“明舟,好孩子?,你总算醒了,头疼不?疼了,身上还有?哪里?疼,你快跟皇祖母说啊!”皇后娘娘双眼红肿,见他醒来,面?上一喜,很快又捏着手帕垂泪,“你说说你,怎么就这么不?让本宫省心?你若是出?了什么意外,你让本宫怎么活啊!”
“皇祖母,都是孙儿不?好,你别哭了。”李明舟挣扎着要坐起?身来,可?头昏脑胀,十分虚弱地倒了回去,伸手一摸额头,上面?包着厚厚一层白布。他这一举动非但没能劝住皇后的眼泪,反而惹得她又捶胸大恸。
“你可?别乱动了,太医说了,你伤势不?轻,必须要好好休息才行。”皇后攥住他的手轻轻拍了拍,明明此前还疾言厉色地责骂他,眼下却是满满的慈祥了,“明舟,你此番受苦了,幸好晋王及时将你找回来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都是底下的人办事不?利,怎么好让头老虎混入了猎场。若是冲撞了圣驾,他们有?几?个脑袋够砍的!简直岂有?此理?!”
李明舟不?甚在意老虎之事,出?声询问道?:“九叔怎么样了?他从马背上跌了出?去,摔伤了腿,要不?要紧?”
“你都伤成?这样了,还提什么老九?你多操心操心自己的事情吧。”皇后娘娘满脸心疼地摸了摸他的左腿,上面?也缠满了白布,“太医说,再晚一步,你这条腿都要废了。幸好上天庇佑,这才捡回来一条小命。从今往后,不?许你再跟老九一起?胡闹。他平时没个正形便罢,你可?是堂堂长孙殿下,远比他金贵。”
李明舟抿唇,心知?自己是从皇后娘娘这里?问不?出?什么。也不?好把李暄见死不?救的事情说出?口,否则又要惹皇后娘娘大动肝火。毕竟他没有?证据,李暄当然可?以反驳说是他含血喷人。
待皇后离开后,顾铮才来,似乎一夜未合眼,眼底下蒙着一层淡淡的青灰,李明舟原本还能忍住眼泪,一见他来,立马跟见到亲人似的,猛然张着两臂扑了过去。
“皇叔,抱抱我?!”
顾铮三步并两步迈至跟前,伸臂一捞,就将人圈在了怀里?。仿佛对待失而复得的宝贝似的,低声哄道?:“别怕,没事了,已经没事了。”
“皇叔,我?怕死了,我?以为我?这次死定了,我?当时看见老虎扑过来,根本躲不?开,整个人就摔飞出?去了。”李明舟惊魂未定,除了脑袋上,胳膊上还有?腿上的伤,大大小小的青紫遍及全身,委实凄惨可?怜得紧,他双臂环紧顾铮的脖颈,哽咽道?:“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我?什么准备都没有?。我?特别害怕自己死了,以后就再也看不?到皇叔了。”
顾铮顺势坐在床边,将人放在床上,拉着被子?给他盖好,当时骤然得知?李明舟出?事,他何尝不?是惊恐至极。带着人满围场的搜寻,若非他捡到了李明舟的笛子?,恐怕根本就找不?到那个被干草覆盖住的大坑。
只要一想起?,他寻到李明舟时,他正趴在血窝里?,满身都是鲜血和黄土,连心脏都要停止跳动了。他多么舍不?得放开怀里?的人,总想把将人绑在自己身边,永远都不?放他离开。
李明舟道?:“都是我?不?好,皇爷爷都吩咐过了,让我?不?要跑远,皇叔也说了,让我?等等你。可?我?偏偏同九叔打猎去了。”他有?些?语文?伦次,着急把委屈和害怕告诉顾铮,渴望能从他身上得到安慰和温暖。
就像小孩子?那样,在外头受委屈了,回家就找大人。可?他没有?爹娘可?找了,只能抱着顾铮寻得一丝安全感。
“不?怕,不?怕,已经没事了,老虎已经被打死了,不?会有?谁再敢伤害你了。”顾铮拍着他的后背,低声安抚着,“没事了,你头还疼不?疼了,要不?要找大夫过来看看?”
“不?疼了。”
李明舟想起?自己是怎么再度跌下大坑,李暄又是怎样见死不?救,甚至落井下石的,心里?一阵难过。现如?今连亲叔叔都要杀他。
明明早先时候,李暄还取笑他发冠偏了,要动手帮他扶冠。转瞬之间,便要他死。
连血脉相连的亲人都能如?此,更何况是旁人。若非顾铮一直以来替他保驾护航,恐怕他早就不?知?道?死过多少?回了。
“皇叔,我?……我?……”
他不?知?道?怎么开口告诉顾铮,难道?要他说“我?亲叔叔见死不?救,想要我?死”还是说“皇叔,你替我?杀了李暄”。
实在说不?出?口,一旦说出?来了,李暄便是下一个李钰,满府上下皆要被血洗。顾铮蹙眉,低眸凝视着他,静静等着下文?。
李明舟便道?:“没什么了,九叔还好么?”
“不?算太好,但比你的情况要好上许多。本王已经派了慕枫过去给他疗伤,应该没有?什么大碍。”顾铮如?是道?,单手按着李明舟的头顶,轻声道?:“明舟,你该知?道?,就你这点城府,在本王眼中,根本算不?了什么。你要考虑清楚了,是想继续隐瞒,还是想跟本王撒个谎蒙混过关。”
李明舟抿唇:“皇叔?”
“还不?肯说么,若是本王自己查出?来了,你该知?道?,有?多少?人要因此丢了性命。”
李明舟深信顾铮的每一句话,知?道?他一向言出?必践,此前种?种?皆是验证。他下意识地目光闪躲,暗暗编辑语言,斟酌着用词道?:“当时,我?看见三叔了。”
顾铮轻颌首,示意他继续。
李明舟只好硬着头皮道?:“他原本要救我?上去,可?不?知?为何,突然松了手,我?便再度跌回坑底,脑袋磕在石头上,什么都不?知?道?了。”
“原来如?此,”顾铮淡淡应了一声,面?色极平静,根本看不?清喜怒,“你落难后,遇见的第一人是他,但他却只字不?提。”
李明舟最?是害怕他这种?神色,顾铮的脾气很简单,天大的事情,若是疾言厉色地骂过一回,那便算过去了。越是平静,越说明他想杀人。
“皇叔,答应我?,今年别再杀人了,行吗?大魏皇室凋零得太厉害了,二叔死了,明泽和宁儿都死了。皇姑姑要远嫁南楚,日后怕是再难相见,我?已经没有?多少?亲人了。”
他攥着顾铮的手,贴在自己的面?颊上,神色甚凄苦道?:“我?知?道?,我?这么说犯了皇叔的大忌,定要被认为是妇人之仁。可?我?真的不?想踏着别人的尸骨上位。”
顾铮都快被他气笑了,偏偏打不?得,骂不?得,只好同他讲道?理?:“你什么都明白,就是做不?来。历来君王,想要称王称帝,谁不?是踏着一条血路过去的?没有?谁是轻松的。即便是你父王在世,要想当皇帝,也要如?此。你不?想踏着别人的尸骨,那行啊,本王不?管你了,改明个你活也好,死也罢,让别人踩着你的尸骨上位罢!”
李明舟便不?说话了,沉默地攥着顾铮的手不?放。
顾铮一向看不?得他这种?模样,即便心里?有?天大的火,无论如?何也发作不?起?来,于是便又出?声哄道?:“皇叔刚才话说重了,可?事实就是如?此。你不?总说自己已经是大人了么,是大人了,就要直面?这些?问题。逃避责任,那是最?没出?息的了。”
李明舟词穷,根本没有?道?理?可?辩。于是只好垂着头,一副听天由命的模样。他半靠在床边,闷闷道?:“为什么我?是殿下,我?其实只想当皇叔的李舟舟。”
闻言,顾铮微微一愣,忽想起?很多年前,李晗也说过类似的话。
当时李晗已经时日无多了,终日病恹恹地躺在床上,只有?每次顾铮去看他时,他才能打起?精神说几?句话。有?时候一句话也不?说,就卧在床上,望着窗外的蔚蓝天空,以及院角的那株烈烈如?焚的红花树。
他那会儿便说:“亦臣,我?这一辈子?如?痴梦一场,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临到死了,还这么的不?体面?。若是可?以,下辈子?我?一定要生在普通人家。亲身体验一回父慈子?孝,兄友弟恭。若是可?以,我?还想再遇见你。”
那般明艳的少?年,最?终还是死在了最?亲近的人手里?。顾铮无法同李明舟言明,他父王病逝的真相,多说一个字,都要愧疚至死。
许久,顾铮才低不?可?闻地叹口气:“若是可?以,来生你我?皆做个普通人。你不?当殿下了,我?也不?当王爷。你若还喜欢我?,我?便把你娶回家。”
李璟先前落马时摔伤了腿,好不?容易才将侍卫找来,一路上跌跌撞撞,几?乎是爬着走的。原本皇上震怒,要发落他一个看护不?周之过,可?听太医回禀,九王伤重,这才不?了了之。
慕枫医术高明,尤其擅长解毒和接骨。李璟伤势虽重,可?多是皮肉伤,顶多疼一疼,调养一阵子?便好了。他一向闲不?住,抽了空便钻到李明舟的帐子?里?。
彼时李明舟正坐在床上,顾铮一勺一勺喂他喝药,李璟恰好撞了个正着,好半天都没反应过来,直接就愣在原地。
顾铮连眼皮都不?抬一下,直接摸了本书砸过去,李璟这才如?梦初醒一般,大叫道?:“天哪,顾铮,不?会吧,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吧,你竟然还有?服侍别人喝药的一天?寻常不?都是别人服侍你喝药?”
李明舟面?露羞赧,抬手要将碗接过来,顾铮道?:“别动,就剩两口了,必须要喝完才行。”
他自己平时喝药从来不?注意这个,甚随心所欲。可?对待李明舟一向是一丝不?苟。将碗放下之后,这才侧首望着李璟,淡淡笑道?:“身上也不?疼了?看来慕枫的伤药很管用。”
李璟苦着脸,往前凑了几?步,挨着床边坐下,摆手道?:“别提了,别提了,可?丢死人了。居然差点死在畜牲手里?,传扬出?去实在有?失颜面?。”
顿了顿,他又同李明舟道?:“混小子?,你还记得我?那天说的吧!我?打死你个小兔崽子?!”
顾铮手疾眼快,一把攥住李璟的手腕,呵道?:“你干什么?失心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