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三,午后,阳光明媚。
“晗色,你敢看吗?”
那自称天道的声音——跟着周隐的天道系统打工仔小松鼠这般问他。
晗色想,我有什么不敢的?
既已过?去,即成定局。闭眼看不到,它便不存在了么?
于是这闭了近三个月眼睛的小草妖睁开了眼睛——春雨倾盆,晗色又回到了破开结界而出的一瞬间。
历我曾历,演你所演。
*
新春第五天日暮,倾盆大雨好像能洗去天地间的污垢,可春雨不像上天庆贺他逃出樊笼的祝福,而像绊住他脚步的刀剑罗网。
持剑的黑蛟在他奔赴自由的必经之路上拦截,笑道:“见到我开心么?”
晗色在泥泞里失神,嚣厉半蹲下来,垂首捏着他下颌,雨水从扬起的唇角迅速地淌落,左眼猩红:“跑了五天,感觉如何?”
晗色怔怔地看着他被雨打湿的眉眼,同为落汤鸡,这黑蛟英俊依旧,对一切事物依然处在游刃有余的状态,不像他自己,跟个小鸡仔似的被拎着,怎么狼狈怎么来。
“好得很?。”他攒着火气,亦冷冷回他,“如果尊上给我让一下路就更好了。”
这时身后响起余音的声音:“你放开他!”
余音的声音叫晗色心头为之一跳,他怕嚣厉迁怒于那无辜的小鲛人,下意识想回头叫余音快跑,脖子却被嚣厉死死掐住了。
“他因?你化为人形了。”嚣厉那双一红一黑的眼睛瘆人地笑着,“你果然这么招人稀罕。”
“不过?不招尊上。”晗色艰难地在他的桎梏下喘着气,“尊上既然讨厌我,不如……”
话未说完,他突然像只轻飘飘的风筝,由着掐住脖子的一只手发作?,毫无准备地被手的主人摔到水晶球上。
水晶球四分五裂,血与雨水融为一处,碎裂的水晶一半溅在地,一半刺在背。
余音也从碎裂的水晶球里挣扎出来,从后惊慌失措地扶住他,哭腔溢了出来:“晗色!你流了好多血!”
晗色借着他的手站起,雨水冲刷看不见的后背,稍一动弹眼前便发黑。巨大的错愕和混乱抵过了后背的剧痛,他竭力抬头看那黑蛟,还有些恍惚和不可置信。
他没想到自己在那黑蛟心里如此命贱。
嚣厉踏步来,一步瞬移到他们面前,剑尖停在了余音鼻尖前,雨水顺着冷寒的“不问”二?字剑铭淌落,模糊了一步之遥的彼此。
他看着余音,笑意湮灭:“哭。”
余音环着晗色后退怒吼:“你这样的恶鬼,根本不配得到金鳞鲛的眼泪,不配!”
嚣厉侧了下脸,目光移到了晗色脸上,唇角又?扬起,一语对二?人:“你觉得你能做主自己的命么?”
雨太大了。太嘈杂也太冷了。
这是新春?半分也不像春来。
晗色短促地笑了一声,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左后肩,捏住一片水晶的碎片拔/出来:“他要是不哭……你想怎么样啊。”
嚣厉看着他,语气柔和:“我一片片剐他的鳞。”
晗色再摸索到一块水晶,握着它,语气也温柔:“我要是执意带他逃跑,你又?想怎么样啊。”
“我一片片摘你的叶子。”嚣厉侧脸有梨涡浮现,人在大雨中笑,而异瞳煞气横生,“晗色,还记得带你入鸣浮山的第一天,我对方洛说过的话吗?”
【你想要她,那就要。她若是想跑,你就打断她的腿;她用手打你,你就折了她的双手;她以目仇视你,你就让她做个盲人;她逞口舌之快骂你,你就让她做个哑巴——凡此种种手段,捆住她有何难?】
晗色一字一句咀嚼着,扯了扯唇角,生硬地笑着:“为什么不放我走?不喜欢的、不在意的、舍得下的东西长腿跑了,不过?是小事一桩。尊上,你敲了我脑壳六次,现在又跑来,这算什么?”
他一边说着,一边像只刺猬般抵着余音小幅度地后退,不过?是想着,他和处处受制的小鲛人能跑一个是一个,但?余音揽着他不松手。
“算什么……”嚣厉眨了下眼睛,雨水淋透了他眉目,他的神情忽然变成困惑,看上去有些茫然。
晗色模糊地看到了稍纵即逝的时机,他反手将水晶碎片抽出血肉,抽出瞬间,悍然催生草叶将嚣厉隔绝。他回头推开视为希望的小鲛人:“余音,跑!”
可也是在这殊死抵抗的一霎那,晗色脑海里骤然响起了无波无澜的一句“第七次警告”,掀起他脑海里的万丈骇浪。
那当真?是敲山镇髓一般的痛。
晗色疼得发昏:“呜……”
那柄熟悉的灵剑一瞬破开他蚍蜉撼树的防御,冷悍的剑气卷乱了大雨,将他钉在了地上。
水晶倒刺,脑中万碎,他陷在昏暗里大口喘着,疼得无法?言喻,脑海里进行着仿佛永无止境的酷刑。
“我不喜欢、不在意、舍得下,我还要跑来。”嚣厉低垂剑尖,眉心浮现了和左眼一般猩红的心魔印,削铁如泥的不问剑剑锋划破了他湿透的青衣,“我跑来试试,看能不能杀了你。”
晗色头痛欲裂,不知此话何解,下一刻便感受到了,不问剑贴着他的皮肉,毫不留情地穿透了他的左肩。
那当真?是斩筋裂骨一般的疼。
嚣厉剜着他的血肉,侧首问余音:
“小畜生,你哭不哭?”
“你看好了,这一剑离他心脉一寸,你若不哭,我便将剑尖朝下移,毁了他的心。”
“这是你的饲主,你若能看着他死,只管忍着不哭。”
雨下得太大了,可这些话伴随着余音撕心裂肺的悲鸣,以及山阳远远赶来的呼唤,最终如雷鸣一般响在雨声里。
原来不是他哀求嚣厉放了余音,而是余音在悲鸣,求嚣厉放过他。
倾盆大雨洗去泥泞间的血珠,像是也把人的记忆洗掉了一样。
*
大雨远去,诸梦如水晶球四分五裂,既扎了满背,也铺遍了过?往后路与未来前路。
从这一刻起,小枸杞草和黑蛟的路,尽数铺满这些锋利的碎片,再无可去。
晗色睁开眼,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从台阶上摔了下来。他撑着地爬起来,一时站不稳,又?沉沉跪了下去。
“小草妖?你还好不?”小松鼠问他。
“唔。”晗色再爬起来,晕晕乎乎地去到了温泉前,以灵力抽出泉中水化为冰镜。
半晌,他指尖发抖地解开腰带脱下衣服,看到左肩有道浅浅的疤。刚醒来时那会他这儿会疼,只是信了嚣厉所说的剑气所伤的理由。
他看了这道疤半晌,方才伸手捋过?垂至腰际的长发拨到身前,在镜前背过?身去,想仔细看一看自己的后背。
他再侧首,看到后背有不少斑驳的白痕。
“三个月不到,时间终究还没抹灭掉一切。”小松鼠也看到了,语速飞快地说,“那些泛白的肌理,估计是你当?日被碎片扎进骨血里留下的疤,虽然愈合了,但?创口太多太深了,到底还是留下了遗迹。”
晗色失神地伸手摸左后肩的疤,回想从此处抽出碎片时的痛感,乃至心境。
什么样的伤势需得卧床昏迷近月?
原是如此,不过?是如此。
他抚着疤喃喃自语:“他想杀我……”
“对。因?为他要破情劫,他一定没有告诉你他的过?往,周倚玉不仅是他的情劫,还间接催生了他的心魔。他如今半只脚在入魔的鬼门关上,十一道雷劫就悬在头顶,一劈下来九死一生。谁想这么被劈死呢?这不得想办法?嘛,他想活下去,就得勘破情劫以便剔除心魔。”
“破劫有两条最简单的路子,一来要舍得放下所爱,要是不行,二?来就直接杀了所爱,这样破得更彻底。小草妖,你是最适合的人了。”小松鼠立即接上话,“你昏迷的那一个月里,还有你不知道的事发生了,只要你还敢看,我就帮你修复失去的记忆,那就是嚣厉一切失常行为的最终目的。”
晗色木木地站在原地不得动弹。
小松鼠看他入定般地魔障,赶紧转动脑筋,急切地告诉他:“阿朝被种的沉沦花,其实是为嚣厉而设的实验,你不想知道吗小草妖?”
晗色回了神,他抓过?披散的长发:“阿朝和嚣厉有什么关系?”
“那沉沦花是情毒,他们想试试情毒的效果怎么样,正巧有个求而不得的虎妖,有个不论前世只看今朝的阿朝,那情毒用在阿朝身上最能看出效果了。你看,那姑娘对虎妖最初的情愫是厌憎,一种了沉沦花,立即扭曲了人心,什么都抛之脑后、不管不顾,只知道机械麻木地爱着虎妖了。”
小松鼠看到他眼圈霎时红了,那神情和周隐悲恸时的模样极为相似,惹得他一时之间小心肝也揪疼起来:“你……你敢看卧床时的那一段记忆么?”
晗色混乱地拉回了青衫,嘴唇发着颤:“看,为什么不看……那就是我的生活,不敢又怎样,敢又怎样,我需要答案,不然我要怎么走下去……”
小松鼠听得心酸,可恻隐之心无济于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借着天道系统开放的部分权限,在小草妖识海里来一轮记忆回溯,让他看到当初黑蛟对他所做的业障。
晗色指尖发抖,怎么也无法?将衣衫穿戴整齐,这时脑海里浮现了在洞窟里沉睡的画面,他的手一下子垂下了。
他看到自己躺在绵软的被窝里,赤露的上身缠满了绷带,嚣厉低头贴着他额头,嗓音嘶哑:“你私自出逃鸣浮山,我前去抓你。我盛怒失却理智,你在求我,求我放过余音。”
“雨太大了,你淋了太久,你发烧了,醒来不记得出逃后发生过?什么事。”
“我不是有意伤你,我已将剑收了起来。我放过他,只要你跟我回去,我便不追究……”
嚣厉在篡改他的记忆,而他任其摆弄。
再过?几日,他伤势好转,嚣厉和山阳一同到了洞窟里。
山阳拿着个小匣子,几次欲言又?止,眉心未展:“你真?要走这一步路?”
嚣厉解开衣衫,沉静如渊:“如果你能帮我剜走周倚玉这一味毒,我就不用。”
山阳叹了长长一口气:“除非剔除你三魂中的一魂,怎么样?虽说那样一来你就是个傻子了……算了。我就是担心,解不了周倚玉的毒,再种一味晗色的毒,万一到时你也跟中前者的毒一样,那该怎么办?”
“那就是我的命数。左右这几年光景,”嚣厉脱完打开了那匣子,神情漠然,“让我痛快些吧。”
晗色怔怔地观望着脑海里浮现的这一切。
他看到匣子里放着一把匕首,两个小瓶子。他看着嚣厉取出其中一个瓶子,饮下情毒。他再看着嚣厉取出匕首,刀锋出鞘,割开他半身的绷带,刀锋在他心口轻轻一刺……他的血便引到了嚣厉的心头,晕开成艳丽的五朵绯红花瓣。
“情毒已种,嚣厉,你自己悠着点。”山阳合上匣子塞给他,不忍转身,“你已经试够了,能舍能杀,可他……晗色终究无辜,你放下他就好,别到再动用这把匕首的程度……”
嚣厉睁开眼睛,望向了彼时重伤未愈的小草妖,向来冷漠黯淡的眼神一寸寸亮起,成了晗色曾经无比憧憬、无比奢望的专注目光——其中爱意,恍如日出。
而回望到此的晗色闭上了眼睛。
“现在你懂了吧?”小松鼠急切地重复强调和补充着,“嚣厉要解心魔,要剔除情劫,你只需回想,便知道你自己是个多么合适的人选。”
“你这么爱他,他也并非对你完全无意,只是程度不如你对他,也不如他从前对周倚玉。”
“而即便他有那么些喜欢你,但?他依然能放下你。最重要的是,他能在喜欢你的前提下宰了你。这就是他那天为什么刺你一剑的原因?,因?为他觉得放下不够,还要有手刃的决心。”
“他舍不得拿周隐小仙君开刀,便得拿你破劫。等他破完劫,他甚至还能回头继续找周隐……总之,你对于他,简直是太合适了有没有?”
*
五月初四,清晨,天光沾露。
阿朝依旧坐在庭院里的椅子上,哼着小曲翻着书册,膝上摊着还没做完的新衣。
小曲没哼完,小友已到了。
她耳力灵敏,听见了比往常沉上许多的虚浮脚步声,便放下书好奇地看过?去。
小山路间走来长发披散的少年,揣着袖子,红着眼周,白着脸色,但?笑意一如既往的温柔,叫人日复一日地见,也日复一日地感叹他的美。
“阿朝姐姐,夏日大安。”
阿朝回过?神来,好奇地笑了:“晗色,五月初四大安,今天怎么改叫我姐姐?”
小少年到她面前半跪下,柔软地笑着:“叫姐姐更好听,更恰当些。”
阿朝见他这么半跪着有些惶恐,连忙伸手去拉他的袖子:“好好好,爱怎么叫就怎么叫,晗色,你这么蹲着腿酸,快起来,姐去给你拿张凳子来,咱们再热热闹闹地绣衣裳。”
“姐姐,不用了。”少年拍拍她袖子,依旧笑着,“不酸,这样刚刚好。不用绣那衣裳,我们也能热热闹闹地闲聊啊。姐姐,你想家么?”
阿朝被问得鼻子泛酸:“尚可,方洛在哪我就在哪,他所在就是我家,我有新的家人,比如你,就像我懵懵懂懂的弟弟。”
“可这里终究不是姐姐的家,也不是我的。”他眼睫毛上挂着晨光和晨露,“我也不是你的亲弟弟,你是刚烈又?温柔的姑娘,我是山旮旯长出的一株野草,只是我们都被带到了这儿。”
阿朝怔怔地听着,膝上的新衣不知不觉地滑落委地。
“阿朝姐姐,我想通了些事,也许很快,我就能去我原本去的地方。”他握住她的手,手温似失血过?度般,冷得人锥心。晨露从他眼角坠下来,到她掌心成了一片青翠的叶子,“我也想带你出鸣浮山,可你的劫在方洛身上,我帮不了你。好在方洛比他单纯,我终于明白他这些日子来究竟在失魂落魄什么,鸣浮山的大妖里,他估计是一头最单纯的干饭妖了,你越好,他越崩溃,我想着,只需要再稍稍一推,他便受不住了。所以……倘若你在沉沦花失效的间隙里醒过?来,别冲动,别起轻生的念头,你要相信,来路不远,你必将自由。”
阿朝听不懂后面一连串的奇怪话语,她只听懂了他最开始的那一句:“晗色,你要去哪儿?那嚣哥怎么说,他会和你一起走吗?”
天光越来越亮,少年的眼睛在万丈光芒里逐渐晦暗,他笑着答:“不,红尘百丈,来日我所去之地,我希望半分半寸也没有他。”
*
五月初四,日斜,暮色归晚。
方洛抱了下山新买的书册急匆匆地赶回家中,在日落入西山的小路尽头遇到了长发轻飘的青衣小少年。他长着那么一副亮瞎人的好容颜,却揣着袖子,活像一个佝偻的老大爷。
“洛哥。”
方洛听他这么打招呼,有些讶异地停下赶路:“晗色,你怎么在这?奇了,你今天直接叫我哥了?”
他揣着袖子向前一躬,含着温柔笑意:“应该的,我到鸣浮山一年多了,平时没少承你关照,叫一声哥是要的。”
他虽没有什么异样,可方洛总觉得这小草妖有哪儿变了,只是他粗枝大叶瞧不出个所以然来。
“怎么叫都行啊。正巧遇上你,来,要不要去我们家里吃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