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桐订1月15日机票回新加坡。直到1月14日,肖凤台都仿佛被蒙在鼓里。
起飞前一晚,蒋桐和肖凤台视频。一半因为困境确实解脱,一半因为愧疚,他近来在肖凤台面前使尽浑身解数装出若无其事乐观向上的模样,肖凤台起初战战兢兢,后来像是真信了,言行之间逐渐回复了曾经的活泼肆意。
“糖山楂买了吗?之前特意拍了包装纸照片的,别告诉我你忘记了。”
“不叫糖山楂,叫糖葫芦”蒋桐嘴上纠正他,还是好脾气地把手机摄像头对准行李箱:“买了好几袋,再多行李装不下了。”
肖凤台露出放心的表情,又啰啰嗦嗦地跟他说起上周末和朋友们出海钓鱼,几个人吃了上百只生蚝,狐朋狗友甲如何趁大人不注意偷渡香槟上船,狐朋狗友乙不敢跳船,被他们一脚踹下去,在海面上抱着粉红色火烈鸟游泳圈干嚎救命。
“有件事要告诉你”挂电话前,他犹犹豫豫地开口:“我又收到一份offer。”
他一边说,一边小心用眼睛瞟着蒋桐,生怕从他脸上察觉到失落。
即使一架高速摄像机架在蒋桐面前,也找不出他表情上的丝毫破绽:“恭喜恭喜,是哪家学校?”
肖凤台犹豫着报了一个名字。
“……真厉害啊。”蒋桐由衷感慨:“作为你的半吊子老师,说自己与有荣焉会不会显得有些厚颜无耻。”
肖凤台瞪他,耳根却红了:“什么乱七八糟的。”
“是替你高兴啊”蒋桐笑道:“签offer了么?”
肖凤台迟疑片刻,蒋桐也不打扰,只是耐心陪他沉默。终于,少年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不再左顾右盼回避蒋桐的视线,抬头坦然与他对视。
“签了。”
他们都没有提起蒋桐的研究所申请进展。
“能申请到这么厉害的学校,想要什么奖励吗?”挂断电话前,蒋桐问他。
“想要的奖励当然有——但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
“等你回新加坡就知道了。”
1月14日晚上十一点四十五分,他们在微信上互道晚安。1月15日上午八点五十五分,蒋桐乘坐的航班起飞返回新加坡。1月15日下午三点二十二分航班落地。蒋桐打开手机,收到方大勇询问是否平安抵达的信息一条。直到15日深夜,肖凤台再也没有联系过他。
初见时蒋桐嫌他冷淡傲慢,只有熟稔起来才发现肖凤台其实是活泼多话的类型。最近相隔两地,肖凤台连一个上午的安静都少见,更不用提一整天音信全无。
1月16日凌晨一点,蒋桐落地新加坡后第一次发信息给肖凤台。
“睡了吗?”
三分钟后他收到了回复。
“小桐你好,我是keh的外婆。从今天起keh不会再联系你,烦请你删除他所有的联络方式。”
“余款会在keh英国入学后到账,这段时间辛苦你。”
这就是结束。比想象中更加安静高效,干净利落的结尾。尽管在脑海中演练了成千上万次,实际发生的刹那,蒋桐还是感到一丝轻微的恶心与眩晕。
是坐了激烈的游乐设施,终于脚踏到陆地的感觉。腾空而坠落的瞬间已经结束,□□却还保留着惯性。明知道摇晃浮动的不是世界而是自己,依然会不由自主踉跄着下沉重心,想要伸手寻找一个并不存在的稳定支点。
“好的,谢谢您。”
他的最后一句台词,终于圆满顺利地说完了。
肖凤台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他和蒋桐一前一后在山间徒步。山路陡峭,巨树遮天蔽日,灌木疯狂生长,几乎将小路全部掩盖。两人全副登山武装负重前行,不一会儿便出了满头满脸的汗。
没有人说话,没有鸟鸣,虫鸣,甚至没有树叶被微风拂过的轻响。绝对的寂静似乎也有温度,有质感,将潮热疲惫放大再放大。后背上一层汗,酥痒难耐,像密密麻麻爬着小蚂蚁。
蒋桐在他身前维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他从没有回头,但他知道是他。
山路似乎永无止境,肖凤台双腿酸软,渐渐跟不上蒋桐的步伐。
“蒋桐”他终于出声:“等等我。”
蒋桐没有停下等他,肖凤台甚至感觉他加快了步伐。他眼睁睁看着蒋桐的背影逐渐缩小,几乎要消失在层层叠叠的绿影中。
“等等我!”他大喊,拼了命的向前追赶。然而脚下土地变得潮湿松软,每迈一步都要花费全力。他越是努力,便越往下陷。
脚下一空,他掉入郁绿的深渊。
肖凤台猛地睁开眼睛。
“醒了?”肖夫人坐在床边看书,察觉到床上响动便将书合上放在床头柜,拉铃召唤佣人:“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喝水?”
肖凤台挣扎着坐起身,后脑勺仍一阵阵跳动着疼痛:“您怎么来了?”
肖夫人笑笑,没有回答。不用她解释,肖凤台已经察觉到异常:身下过于宽大的四柱床,不该出现在此的特纳宽幅海景画和樱桃木嵌入式书架,落地窗被白纱帘遮挡,过滤日光,令房间中的陈设蒙上一层梦幻朦胧的阴影。肖凤台怀疑自己置身于一个梦中梦——这不是他的房间,这甚至不是新加坡。
他踉跄着冲下床拉开窗帘,自高处俯视,熟悉的鲜浓蓊郁的绿意直逼眼前。几何形状切割的大片草坪,三拱门,玫瑰园,九曲湖……他甚至看得清一对天鹅在湖心戏水。位于伦敦心脏处的海德公园,肖凤台在这里度过了人生中几乎每一个夏天。
蓝天如洗,湖面上闪烁着粼粼波光,Shard的尖顶在地平线尽头若隐若现。太真实了,不可能是梦。他猛地转过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