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顾自拿起一串肉,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你不是指责我什么都瞒着你么。”蒋桐灌一口啤酒顺下满嘴食物:“我在这条胡同旁边上中学,是吃这些东西长大的。”
肖凤台从托盘中拿起一串看不出形状的物体,一狠心,大口大口咀嚼起来。
小饭店食材不新鲜,故而洒了大把香料掩盖味道。肖凤台的舌头很快被辣得失去感觉,他灌下一大口冰凉的啤酒解辣,又被苦涩的酒液呛得连连咳嗽。
“之前没喝过酒?”蒋桐被他的狼狈模样逗笑了。
“我第一次喝酒的时候,才一丁点大。”他用手指比了一个很短的距离:“是我妈妈告诉我的,她说我爸爸很喜欢喝酒,每次喝的时候,都用筷子蘸一点点喂我。”
“他还骗我啤酒是橘子汽水。我一开始信,后来就算他给我倒真汽水也不喝了。”
“我不是北京人,上初一那年我妈改嫁才搬来这里。老家英语教得慢,我一开始考年级倒数,我妈每天早上五点叫我起床背单词。”
“我高考成绩一般,还好新加坡政府不知怎么想的,跑到我们学校搞资助计划。我考上之后,我妈专门回老家,给我爸上了趟香。”
“我上大二那年,她查出来得了淋巴瘤。我们熬夜去协和挂号,大夫开了利妥昔单抗。你知道利妥昔多少钱嘛。”
他晃晃悠悠,比了一个v字:“两万块,五十毫升一小瓶,就要两万块。”
“医院真是个销金窟啊。检验费,床位费,药费,护理费,器械费……那么多,那么多的钱,像投进水里,连个响都没有。”
“我给人代写过论文”他突然话题一转:“我什么题目都敢写,论□□主义在二十世纪的延续发展,东南亚殖民地文学简析,用博弈论分析当今国际贸易格局……哪个题目给钱多写哪个。我还代写作业。我喜欢写大一物理数学作业,钱少,但是做得快。”
“新加坡政府规定毕业后必须留在本地服务,不然就要退回全部奖学金。”
“我不想留在新加坡。我要去美国,去最先进的免疫学实验室。我必须拿到全奖。”
肖凤台在一片酒醉的喧闹中沉默着。他终于明白了蒋桐的意图。
“你为什么非得要知道这些事情呢?”
蒋桐仍然微笑着,很平稳,很温和的笑容,却令肖凤台鼻酸。
“我从来没有看不起你。”蒋桐慢慢地说。
是我自己看不起自己。
“是我自己看不起自己。”肖凤台突然说。
蒋桐一愣。
肖凤台仰头一口喝干杯中残酒,见蒋桐不动,又自己动手倒了满满一杯。白色浮沫缓缓升腾,渐渐没过杯沿,从杯壁流下。
肖凤台紧握酒杯,气泡穿过手指,湿滑,冰凉。酒精像一道冰凉的液体火焰,入了胃才渐渐感到灼烧。一道暗火燎原,自下而上,令他头脑昏沉,有勇气说出平时不敢说的话。
“今天之前,我其实一直都很害怕。”他对蒋桐说。
“我觉得自己配不上你。”
蒋桐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一时说不出话。他几乎以为肖凤台是在讽刺他,然而少年的目光坦荡清澈,并无半分揶揄作假的成分。
“明明年龄差距没有多大,却总觉得你的生活离我很遥远。你似乎永远不会失控。”
“和我不一样”肖凤台艰难地寻找用词:“你的人生很……很均衡。你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每一天每一天,都在脚踏实地向前努力。你是可靠的朋友,勤奋的学生,负责的老师。你把每一个角色都扮演得很好。”
“……总之,我们之间的误会都怪你。”他斩钉截铁道:“看你的样子,谁都以为你是在书香门第中产之家里培养出来的,还是父母关系特别和睦的那种!”
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的余力,将热情与关怀分享给他人。
“与你相比,我觉得自己很幼稚,很愚蠢。我们在一起之后,我时常在想,你喜欢我什么呢?”
“硬是倒贴的激情?尚且可观的皮相?还是我的钱?——准确地说,我家里的钱?”
“哪个答案我都不喜欢,所以我很害怕。也许我还没有长大,你就已经厌倦了我。或者你从来没有喜欢过我,所以懒得让我看到你生活里的残缺。”
“你说对了,我就是非得要知道这些事情。”
“我想要知道你过去的失败,你的痛苦,你中学时哪门课成绩不好,你在朋友面前出过的丑……蒋老师,我不想再当你的学生了。我想我们是平等的两个人。”
“是不是很阴暗。”肖凤台惨然一笑,才发现双眼不知不觉盈满了泪水:“利用你的悲惨人生弥补我心底的自卑意识。想不到有朝一日我也会说自己穷得只剩下钱。”
“听上去真做作。”
眼泪终于大颗大颗涌出眼眶,他卸下所有的防御,向蒋桐屈服,引颈就戮。
“可是蒋老师,我没有办法。”
“我喜欢你啊。”
他不想令蒋桐看到自己的泪眼,专心低头盯着桌面,看泪水噼里啪啦掉在人造桦树纹上。
再也不会有了。肖凤台心里一片混乱,只有一个想法是清晰的。他再也不会对任何人,任何事,表现得这样卑微了。
桌面似乎震了一下,他没有留意。身边掠过一阵微风,胳膊在下一秒被紧紧抓住。
蒋桐一手拉着行李箱,一手将他拎起来,大步向路口走去。他跌跌撞撞地跟着蒋桐往前走,胳膊后知后觉,感到钝痛与失血的酸麻。
蒋桐生气了吗?他会教训他吗?还是直接和他分手?
酒精令头脑钝化,他正吃力地思考着,忽然后背一痛,被蒋桐一把按到墙上。
“快点成年吧。”
蒋桐的声音比他想象中还要近。肖凤台刚刚张口要回答,便被蒋桐深深吻住。
夜市的喧闹灯火与大路上川流不息的车声之间,一条短短的岔路,没有路灯,没有人声。绝对的黑暗与相对的安静。他的心跳,蒋桐的心跳,蒋桐睫毛煽动的声音,蒋桐与他皮肤接触摩擦的声音,唇齿交缠的声音,忽然间放大再放大,令肖凤台的每个细胞都为之共振。蒋桐几乎是要将他拆吃下肚般地亲吻着他,肖凤台在轻度缺氧中感到一阵眩晕。蒋桐在渴求着他,他的舌尖交付着他的欲_望,滚烫的疼痛的欲_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