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弦的脸色变了:“他们要在紫禁城里,太和殿的屋脊上决战?”
太和殿就是金蛮殿,紫禁之巅,当然也就是太和殿上。殿高数丈,屋脊上铺着是滑不留足的琉璃瓦,要上去已难如登天。何况那里又正是皇帝接受百官朝贺之处,禁卫之森严,天下绝没有任何别的地方能比得上。这两人却偏偏选了这种地方做他们的决战处。
孙秀青道:“他们这一战,本不是让别人来看的。”
白弦喃喃道:“不错,若是等闲人也能来看,反倒是污了他们的剑。”若是江湖人和下注的人都来围观,叶孤城和西门吹雪岂不是成了两只擂台上的猴子?
蓝衣的少年突兀地笑起来,脸色却愈加苍白,苍白得就如同封山的大雪,连最后一丝生机也已被扼杀。他执起石桌上的已冰凉的茶一饮而尽,明明是茶,却被他喝出了一种酒的豪迈。
——因为已无退路,所以豪迈。
白弦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他眼中有种勘破世俗的冷漠,声音却是极轻极柔的,就像是不想惊扰什么沉睡的东西:“西门夫人,我有没有说过,我的本名是叶孤弦?”
不待孙秀青回神,蓝衣少年已续道:“呐,多么好笑,明晚之后,我的兄长和你的丈夫,就再不能同时活着。”
这一战到底有什么意义呢?只因为他们一个是西门吹雪,一个是叶孤城,这就已足够。两个孤高绝世的剑客,就像是两颗流星,若是相遇了,就一定要撞击出惊天动地的火花。这火花虽然在一瞬间就将消失,却足以照耀千古。
月光下少年的相貌精致得近乎虚无,半敛的眉眼让他看起来有一种远离红尘的超然,就如同摆放在神坛之上、永远慈悲公正的神像一般,看似爱着世人、却又是离世人最远的存在。这只是圣子,而不是圣子白弦。
——他已封闭了自己的心。
孙秀青希望少年可以大笑,甚至大哭,无论如何都比如今要来得好些,比如今的心如死灰。她非但忧心,而且恐惧,恐惧这会不会是自己今后的模样?
她想开口安慰这少年,却想不出什么可以安慰的话。作为一个新婚不久的女人,孙秀青也许并不很了解自己的丈夫,但她却知道西门吹雪对剑的信仰是怎样的虔诚,在西门吹雪的心中,他可以死,但绝不能败!而叶孤城正是和他一样的人。
蓝衣少年缓缓述说道:“我和叶孤城,是同父异母的兄弟。我自生下来起身体就不好,被送往一个隐秘之地养病。听说两岁以前我是在白云城里过的……幼时的记忆,早已记不清了。书信往来得并不频繁,我只能从江湖传闻中勾勒兄长的样子。我知道他喜穿白衣,知道他素有洁癖,知道他最强的剑法叫‘天外飞仙’……”白弦惨笑道:“我知道的,和其他人知道的,又有什么不同呢?”
孙秀青已忍不住握住了他的手。
少年的神情已被笼罩在朦胧月色中,他还在述说:“今年春天,他邀我来江湖上走动,我那时候很高兴,以为自己终于得到了兄长的承认。他是鼎鼎大名的白云城主,我只不过是一个普通人,又怎配成为他的弟弟?——可是,如今我才知道,他那时候,就已经和西门吹雪约好了决战。而这十数年来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春华楼。他是为了唐天容去的。”
白弦的神情竟然还很平静,声音轻微得就像是要飘起来:“是不是有的人天生就冷心冷情,将一切阻碍都视作外物?无论是血脉相溶的弟弟,还是……”他好像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再说下去。
孙秀青忍不住道:“骨肉亲情,血浓于水,怎可磨灭?他必定还是关心你的。”
白弦闭了闭眼,道:“所以才叫我赶来见他最后一面?也罢,他若不认我这个弟弟,我便也当做没有他那个哥哥,是我不要他,不是他不要我!”
孙秀青的手紧了紧。她是否也在害怕?西门吹雪的剑道是无情之剑,西门吹雪也是个无情之人,即便他在成亲之后更像个普通人了,但又有谁知道这种状态能持续多久?
子时已过。无论是期盼或是抗拒,九月十五这一天已然到来。
夜依然很浓,如墨回转,在廊上亭间无声地绕。孙秀青绽出一个天空般包容的微笑,道:“也许叶城主不曾与你相认,正是为了保护你;就如同西门吹雪也不愿意让别人知道我的所在。”
一滴清泪,滴落在茶杯里,溅起浅浅涟漪。这话仿佛有莫大的魔力,少年的声音终于有了些波动:“我只是……不想成为他的弱点。”
孙秀青突然对这才相识的少年有了种怜悯。她至少曾经和西门吹雪度过段快乐的日子,而白弦甚至不曾与亲生兄长相认。
白弦凝视着孙秀青,孙秀青也凝视着白弦。
这静寂的夜里,两颗心似已靠在一处。在这一刻,他们不是西门夫人和叶孤弦,而只是两个同病相怜的陌生人。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