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家迎客厅内。
陆秋鸯看着上首与两侧所坐的元婴强者与金丹修士,清丽温婉的面容淡然又不失礼数,向众人?请安。
“陆家姑娘,我侄儿杨际在陆家也呆了有些日子了。他作为杨家少主,不应一味逃避家族担子,这些天叨唠陆家了,且叫他出来吧。”
金丹期的中年男子态度和蔼,道貌岸然道。
“我不知道前辈在说什么。”
陆秋鸯面露疑惑,仿佛真?的感到意外,“自从虚陵界一别,我一直待在府上,杨公子不是在杨家吗?”
中年男子神色一沉,下意识施加境界威压,却?被首座的陆天岁拂去?,他淡淡道:“杨道友,这里是陆家,你欲如?何?”
“小姑娘没出过门,自然不知外界发生了什么,杨际拒从家族安排,叛逃家族,如?今我等过来,正是准备将?他带回去?。”
杨家的一位元婴境供奉淡声道:“杨际到底是杨家血脉,在血脉追踪下,显示他的踪迹就在陆府。若陆姑娘没见过,那杨际便是私闯陆府,为免他走投无路对陆府不利,我看,还是我亲自动手将?人?带走吧。”
血脉追踪!
这些人?早就防着杨际逃亡了,从杨际获得星脉那一刻起,他们已经将?他推进归类为可舍弃者。
血脉追踪,必须是至亲血脉,看来杨际他爹娘也选择放弃他了……
陆秋鸯心底发寒,微抿了下唇,镇定道:“我确实不知杨公子去?处,前辈要寻,那便寻吧。”
这里是陆家,她爹就坐在上座,陆秋鸯也不怕这些金丹期与元婴强者对她不利。
东苑如?今有应师在,陆秋鸯笃定陆天岁绝不会让杨家的供奉踏入其中。
“陆府千年世?家,便是陆家主点头,我也断然不会冒犯,不知能否劳烦陆家主遣侍从搜寻。”
杨家供奉不是傻子,他看向陆天岁,胜券在握地抛出利益,“杨家在西山那边有两处矿脉,如?今已经开采殆尽,不知陆家主有没有接手的意愿。”
陆秋鸯心里咯噔一下,立即看向陆天岁。西山是陆家一直眼热的一块地,但因杨家咬死不松,两个?家族已经拉锯几十?年。
区区一个?杨际,换西山地盘,就算是陆秋鸯自己也曾心动过一瞬,更别说以家族利益为重的陆天岁。
“两位能做主杨家事?宜?”
在陆秋鸯含杂着些许哀求的复杂情绪注视下,陆天岁无视她的目光,淡然看向杨家供奉。
“这是自然,大?哥这几年操持杨家越来越力不从心,已经生出退位之意,应该就是这几日。”
杨际的三叔满面春风道,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得意与振奋。
“两位应当知晓应师在陆府上,就居于东苑,若杨家小儿在那里,即便是我,也不可硬闯。”
陆天岁已经开始为杨家两人?出谋划策,他目光落在陆秋鸯身上,温声道:“小二,你与应师晚辈交情莫逆,不妨向她打?探打?探杨家小儿的下落。”
“我根本不知道人?在哪!”
陆秋鸯咬牙回答,“小药这些日子一直在应师身边潜修,她又怎会知晓杨际下落!”
在场几人?都看出陆秋鸯不愿意配合,杨际他二叔阴阳怪气道:“陆姑娘身为陆家人?,这个?性子,倒与杨际有几分相像,难怪两人?交情不浅。”
杨际什么性子?
在杨家供奉吃人?的嘴里,就是一身逆骨,该为家族献身却?临阵脱逃的白眼狼。
陆秋鸯死死咬紧后槽牙,低头强忍着想要反驳的话,她绝不可能背叛杨际跟程溪,这不光是失去?友谊,就连她自己前途也会尽数葬送。
“小二,这些年来,家族待你不薄,从未厚彼薄此,你可承认?”陆天岁浑厚嗓音不觉染上家主的威严气势,让人?不容辩驳。
“你每一样用度,平日享受的待遇,甚至铺子人?脉,究竟来自哪里,你仔细想想。”
“今日,你决意要为一个?外人?,葬送自己吗?”陆天岁声音不大?,却?像一柄柄重锤,狠狠砸在陆秋鸯心脏上,把?她那颗隐秘的、渴望父亲维护自己的心灵,砸得稀巴烂。
陆秋鸯眼眶渐渐蓄起泪水。
她到底在奢求什么呢?大?家族亲情淡薄,究竟利益她不是很早以前就领教过了吗?
陆天岁的意思已经很明确,她若继续护着杨际,就等于放弃陆家,包括她好不容易经营起来的一切。
她有反抗的余地吗?
没有。
即便她是陆家主的女儿,可她又弱又没有价值,还摊上一位以利益为重的爹,她根本没有第三条路可选。
陆秋鸯忽然觉得很可笑。
她这十?几年来,机关算尽所积攒下来的底蕴,与西山两座矿脉与那片地盘相比,连零头都算不上。
不论她如?何在同?辈那里占到上风,当真?正对抗整个?家族的时候,她手里根本没有可以与陆家这种庞然大?物交涉的筹码。
无力感就像毒药,一点一点腐蚀陆秋鸯的心脏与意识,为了杨际,她真?的要放弃陆家的一切吗?
“……我知道了。”陆秋鸯沉默许久,轻声说:“我会把?杨际带过来。”
几人?对陆秋鸯这反应并不意外,只要是品尝过家族资源甜头的人?,没有谁能轻易割舍。
陆秋鸯踏进东苑的秋卉院,轻敲杨际的房门,低声开口:“是我。”
“嘎吱——”
杨际连忙开门,见她神色恹恹,连忙问?:“他们逼迫你了?”
“他们咬定你就藏在陆府上,你知道是哪里出了纰漏吗?”陆秋鸯摇了下头,走进屋子里,倒了杯茶水慢饮着问?杨际。
杨际脸色微变,认真?回想自己回到杨家,察觉不对开溜,最?后被陆秋鸯悄然接应,这期间每一个?步骤,他都确信自己绝没有留下痕迹。
“你不知道问?题出在哪……”
陆秋鸯看着杨际,神情既怜悯又悲哀,“血脉追踪,你听闻过吗?”
杨际大?脑轰然一炸。
他记起了,从虚陵界出来,回到杨家后他不慎被娘亲的针线刺伤了手。但那只是个?小伤口,流了几滴血随意用手帕擦干后,伤口便愈合了。
他当时,根本没放在心上。
“抱歉……”
在杨际大?脑思绪乱成一团时,陆秋鸯低声道,把?手里捏碎的粉末,对准杨际的脸一把?撒去?。
此刻闭息已经来不及了。
杨际吸入些许粉末,意识开始昏沉,身体轰然倒在地上,昏迷前的最?后画面,是陆秋鸯静站在他身边。
他不明白,却?又觉得能够理解。
连亲生父母都背弃了他,更别说旁人?,他曾以为自己离家前遭遇的那些嘲笑贬低已经极尽恶毒,但直到今日才知晓,真?正的恶毒,是敲骨吸髓要命的。
……
三日后。
程溪积攒一笔不小的心法?能量,穿过悬空廊道,将?这期间准备的近百份药典资料交给应长庭。
她看了眼露台,已经拼凑好的褐黄木傀儡正躺在上面晒太阳。
“小娃娃,这两日总有人?在附近张望,好像是在找人?。”木傀嘴巴张合。
“找人??”
程溪愣了下,想到秋卉院的杨际,她望向应长庭乖巧道:“应师,我去?找鸯鸯。”
“嗯。”应长庭温和颔首。
陆府东苑往常很僻静,就连侍从都不见得几位,但程溪今天出门,还没离开东苑,就巧遇了好几个?侍从。
察觉到跟在身后的几道气息,程溪在游廊碰上筑基期的侍从时,主动开口询问?:“往常东苑没什么人?,怎么今日人?多起来了?”
“小药姑娘。”
被喊住侍从稍退两步,恭敬行了一礼,才谨慎回答:“二小姐与杨公子失踪了,家主正命我等找寻。”
“失踪?!”
程溪神色一滞,她也就闭关了三天啊,这两人?怎么还失踪了……
等等。
程溪回想自己上回离开秋卉院时,陆秋鸯有提一嘴,说是杨家的人?找上门了。
因杨际信誓旦旦保证自己脱离计划天衣无缝,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所以杨际与陆秋鸯两人?都觉得这事?很好解决。
“他们好端端的,怎么会失踪?”程溪直觉这其中肯定发生了预料之外的状况,她追问?侍从。
“这事?,小的也不清楚。”
侍从摇头道。
“嗯……”程溪黛眉轻皱,身体稍侧,让出一条可供侍从离开的路。
“小的告退。”侍从识趣道。
想到身后还未散去?的几道气息,程溪推测他们或许是想跟着她,看能不能找到陆秋鸯与杨际的踪迹。
程溪没有让这些人?得逞,她折身返回绣楼途中,遇上了一伙不速之客。
“嗤。”
陆玖韵见到程溪,脸颊隐隐作痛,眸中带着敌意,但想到陆秋鸯的下场,她又得意嗤笑:“怎么,姑娘是在找陆秋鸯吗?”
“难道陆秋鸯没告诉你,她去?了哪?看来你们之间的关系,也不如?何。”
陆玖韵心情舒畅道,“她一个?废人?,吃穿用度全是家族负担,如?今却?为了一个?男人?,叛离陆家。”
“哎,真?是愚不可及。”
“姑娘跟在应师身边,但看人?的眼光,也不怎么样嘛。”陆玖韵眉眼张扬,就差把?得意写在脸上。
她跟陆秋鸯的恩怨由来已久,此番看陆秋鸯跌入泥潭,她不光拍手称快,还恨不得上去?踩两脚。
“我就是瞧她顺眼,不过你们居然让两个?炼气修士在眼皮子底下溜了,倒也不过如?此。”
程溪丝毫没被陆玖韵的挤兑刺激到,还能反过来不轻不重地刺她两下。
“呵。”
陆玖韵一时语塞,冷笑一声,居高临下道:“我知道姑娘想从我这里打?探些情报,不过这次姑娘要失望了。两条叛逃之犬,躲得过一时,躲不过一世?。”
“陆秋鸯她,已经完了。”
陆玖韵犹如?打?了胜仗,带着嗅觉灵敏的小型灵兽从程溪身边离开。
程溪轻嗅了下空气中的气息,沉住气,动身回到绣楼,一连五日,她都在准备药典材料。
第六日。
程溪把?药典材料尽数交给应长庭,望向瘫在露台上的木傀,温声问?:“你这几日还有看见张望的侍从吗。”
木傀儡没有修为,但它的精神力特别强,甚至强大?到能当灵识使?用的地步,这就相当于360°无死角的视野,并且范围还大?。
“前天就陆续少了很多,昨天只剩下两个?盯着这边的,今天那两个?人?还没出现。”木傀儡晒着灿烂阳光,通体舒泰地说。
“嗯。”
程溪看向撰写药典的应长庭,乖巧道:“药典资料还剩下一百来份就能凑够一千了,应师这两日还需资料吗?”
“暂时不必。”
应长庭搁置竹毫笔,看向少女,温声道:“此次小药送来的这批资料,还需三五日才能完成。”
“我想去?找鸯鸯跟杨际,这几日我兴许不会回绣楼,但我一定会在五天内赶回来!”
程溪清澈眸子神采粲然,认真?道:“保证不耽搁应师的药典撰写!”
对上少女晶莹透亮的眸光,应长庭不由低笑,轻应了声,“好。”
程溪唇角一翘,高兴地离开阁楼。
在前往秋卉院之前,程溪特意在东苑绕了一个?大?圈,确定没有跟踪的气息,这才折返回秋卉院。
秋卉院的布设没怎么大?变,但一些细小痕迹皆能看出这地方?经过反复的翻找,非常凌乱。
距离陆秋鸯与杨际失踪,已经过去?八天,程溪抽了抽鼻子,即便之前有残留过气息,这里也应当散得差不多了,不过程溪还是闻到一股很淡的花香。
这花香程溪有点熟悉,她之前经常在陆秋鸯身上闻到,若是八天前留下的,花香似乎有点过于浓郁了。
是陆秋鸯在这期间出现过,还是八天前,这地方?的花香就浓郁地过分?
程溪抱着这个?疑点,用神兽独特的敏锐嗅觉与观察力,仔细翻遍秋卉院每一寸地方?。
两个?时辰后。
程溪回到秋卉院铺满沥青色地砖的庭院里,她观察这些整齐的纹路,迈动步伐,在一块高矮有细微不同?的地砖前停顿。
程溪从储物袋里拿出一块灵石,对准地砖敲了敲,发出了砰砰的沉闷声响。
这下面是实心的。
但这并不代表实心的下面,同?样是实心,程溪心里已经有数,她拿出一把?长剑,尝试对准地砖纹路开始撬动。
也就几十?息时间,程溪刚撬出一点成效,这片地砖便颤动起来,从中间裂开一条缝隙,里面传来了陆秋鸯虚弱的声音,“小药?”
“是我。”
程溪收起长剑,靠近裂缝跳了进去?。
这座地下室高度约两米,面积不大?,空气中混杂着浓郁的血腥与土腥味。泥土里虽埋着夜明珠照明,到底比不上外面的光线。
杨际躺在地上,气息微弱。
陆秋鸯坐在地上秀发凌乱,衣物上沾着泥土与干透的暗红鲜血,脸色寡白,很难让人?将?她与以往那位自信聪颖的二小姐联想在一块。
“我来的时候看了一圈,外面没有人?了。”程溪见陆秋鸯打?算关上密室入口,连忙说,“要不透会气?”
“……嗯。”
陆秋鸯抬手把?散乱的秀发撩到耳后,看向程溪勉强一笑,眉眼间的郁色散了些,轻声道:“本来我打?算等十?日再出来,没想到小药你能找到这里。”
“抱歉,事?出的太突然,我只能出此下策。”陆秋鸯把?上回两人?分开后,她跟杨际所遭遇的事?尽数告知了程溪。
为了化解血脉追踪,陆秋鸯放掉了杨际大?半血液,又把?自己的血临时换给他,两个?人?都折腾得半死。
“为什么不放弃他?”
程溪面露不解,她了解陆秋鸯,她不是会感情用事?的人?,把?杨际交出去?,她根本不需要蜗居在个?逼厌的地下室,不吃不喝长达八天。
“放弃他了,然后呢?我继续当一个?废物二小姐吗?接受家族摆布,连死都得听他们安排?”
陆秋鸯抬眸看着程溪,目光灼灼。
陆秋鸯有一点没有挑明,那就是她既然能为了陆家荣华,放弃杨际,是否有朝一日,当利益足够诱人?,再放弃眼前的少女?
但只要她踏出这一步,她或许没有放弃少女的机会,因为少女一定会在这之前,果断地抽身离开。
“小药,我不想要再过陆家这种只有使?用权,没有所有权的日子了。”
陆秋鸯侧头看着昏迷的杨际,带着点向往道:“他之前说独自在外面历练,日子也没那么难过。他曾历练过的小镇,大?家除了修炼,还有生活,也没有临原城那么多言语上的恶意与算计。”
“我想等胎毒化解之后,去?体验那种悠闲自在的生活。”陆秋鸯轻声说。
“你要是种点东西,往后我路过你住所,还能歇歇脚吃点特产。”程溪神色放松,轻笑着搭腔,迈步走近杨际,操控气海里的治愈能量,注入他体内。
治愈能量极富活性,程溪使?用的份量不算多,却?很快稳住了杨际微弱的呼吸。
搞定完杨际,程溪走近陆秋鸯,提醒道:“我有五日闲暇,胎毒解决起来问?题不大?,但你想好如?何离开陆家了吗?”
“这确实是个?大?麻烦,我已经有了头绪,当务之急不是这个?。”
陆秋鸯看着程溪,笑道:“帮我清理胎毒吧,这几日闷在这里,脑子都快生锈了。”
“好。”
程溪没有废话,因胎毒分散在陆秋鸯全身血肉、经脉甚至骨髓之中,每次只能熔炼一小部分,这就像拿一把?刀子,对着血肉慢慢切割。
其中痛苦,绝非常人?能够忍受。
一连五日。
陆秋鸯快熬不下去?的时候,程溪便收手,融合药珠记录材料,再余下一些时间积攒心法?的治愈能量。
“小药,我气海能攒下灵力了!”
程溪刚从修炼中清醒,便听到陆秋鸯欣喜若狂的声音,她睁开眸子,面露惊奇与喜色,“真?的啊!”
“真?的!”
陆秋鸯激动地使?了个?小术法?。
这种小术法?,往日需要她把?游离在经脉中的灵力搜刮殆尽,才能勉强施展。
可如?今却?能轻易操控。
这感觉,就像推开了一扇新世?界大?门,这是陆秋鸯将?近二十?年里,从未体验过的新奇。
同?样也是她这辈子的希望所在。
“咳咳……”
就在陆秋鸯陷入狂喜状态时,一直昏迷的杨际发出两声轻咳,迷迷瞪瞪地醒了过来。
入目便是深褐色的泥土。
“这是,坟墓吗?真?简陋。”杨际怔怔看着地下室的泥土顶部,轻声自嘲。
“你在想什么?要是星脉传承真?的被剥离,他们估摸着直接将?你挫骨扬灰了,哪有闲情跟你准备坟墓。”陆秋鸯闻言,心情愉快地嘲笑。
杨际:“……”
昏迷前的遭遇浮现脑海,杨际忍不住侧头,却?见程溪也在这里,他眸子微睁。
“鸯鸯都跟我说了,她迷晕你以后,为了解决血脉追踪,放了你很多血,所以你才会一直陷入昏迷。”
程溪神色温和看着杨际,温声道:“你现在感觉如?何?”
“……只是有点脱力,境界也滑落炼气六层了。”杨际认真?感知一番自己当前的状态,发觉星脉传承还在,忽然有种大?悲之后的大?喜,一点都不真?切。
“境界嘛,努力点很快就能修炼回来。”陆秋鸯一扫过往阴霾,笑着说:“我如?今只剩下炼气一层了,我都没觉得有压力。”
杨际愣了下,看了眼程溪,又望向陆秋鸯,言语带着讶异,“你可以修炼了?”
“嗯。”陆秋鸯高兴点头,“可以炼化灵气,就是比较费劲,但总算不似之前那般,灵力在经脉里游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