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他以为沈明河是为了站稳脚跟才肃清朝堂,必不会留着那些人在朝堂上跟他对着干。
可到底呢?这人真的在乎别人对他口诛笔伐?
怕是未必。
如此铁血无情地一刀切,换来的是满朝上下对他的敢怒不敢言,留下的是小人对他的趋炎附势,到最后,他身边豺狼满朝鸱满巢,沈家墙倒众人推,最终曲尽楼塌,他陪着沈家赴了死。
迟音觉得沈明河是故意的。故意赴死和沈家同归于尽。就像他当年力排众议流放太傅陈怀恒,一石激起千层浪,让人对他恨之入骨。哪怕最后流放改为致仕,他也让所有人都明白了,沈明河绝不是忠良之辈。
知道了他不是好人,大家才会彻彻底底地恨他。才会不遗余力地想要让他万劫不复。
就像当年的自己一样。
迟音心里一痛,笔尖落在名单上的第一个人上方,清雅的眉宇间凝重愈深,思索了好久才把太傅陈怀恒的名字圈了个圈儿。
而后,又重新拿出一张纸,将太傅陈怀恒首先列上。
故意也好,无意也罢。他既然不明白沈明河的意图,不若按照自己的想法来。沈明河在明,他在暗,这人既然一身反骨,他就借着这反骨借力打力。
…………
王小五去而复返,白净的脸上挂着讨好的笑,只那眼睛细长,显得有些猥琐。
“皇上你不是问摄政王在哪儿?奴才刚看到他往这儿来了。”
“他来这儿?当真?这么些日子都没出来,怎今儿来了?”迟音有些不相信,哪怕心里激动得血气翻涌,面上还是一派如常。
沈明河已经辞世五年有余,这段日子,他见到了不少曾经的人,可沈明河一日未出现在他的眼前,他就一日不能安下心来。没有沈明河这眼前一切便如雾里看花,哪怕真实,却毫不真切。
本以为非要到登基之日才能看到他的,却没想到惊喜就这样倏然而至。
“是呀皇上,眼瞅着他往这边走来了,不信您亲自去看看?”王小五谄媚怂恿着,弯着腰等着迟音起身。
“带路吧。”迟音站了起来,背着手拿下巴对着王小五,步子看似踱着,却稍微带着些不可明见的凌乱。
绕过宫墙,经过高台,迟音站在长长的廊庑中间,突然停下了脚步。
那人就立在那里,霜色的锦袍,墨色的头发,如漆的眉眼。脊背挺得很直,背着手。那本该让人惊艳的脸,在漆红的柱子旁,显得平静清冷又苍白。
“皇帝不日便登基,可到底还没坐上那位置,依本王看,还是不要随便走动的好。”沈明河冷笑的时候眼角会微微上挑,像是一朵盛开在冰天雪地里的牡丹,艳丽得灼眼又冰冷得冻人。
迟音喉头动了动,望见他的一瞬腿便僵直了再动不了,万千心绪涌上心头,想要说什么,可默了半晌,带着戚戚神色,温温吞吞问道:“你便是朕亲封的摄政王沈明河?”
那又能说什么呢?万般思量在心头,却没有一句是能堂堂正正问出来的。迟音想知道他当日为何要甘愿伏诛;想问问当年是否真如刘海所言,他拳拳忠君爱国之心溢于言表;想寒暄几句,最近过得可好。
可惜,他不能。往日恩怨付之东流,现在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还什么都没做的沈明河。至少在他现在看来。这人扬着下巴,挑着眼角的样子,有些找打。
“皇帝不认识本王便将摄政王的位置给了本王?倒是不知是本王运气好还是你识时务?”沈明河嗤笑一声,走进一步,只聊聊站在他面前都让人觉得他狂傲怠荡。
“那自然是你运气好。”迟音不假思索,首先用排除法排除了自己识时务的答案。那听起来太丢人了。
“哦?是吗?”沈明河挑了下眉。低垂着眼睛,注视着他,静静道。“可本王一直不信运气。”
“那你信什么?”
“本王信识时务者为俊杰。皇帝,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你可要谨于去就。可要擦亮眼睛,看清楚,命到底握在谁的手上。”
“刚才也有人跟朕说了一样的话。”迟音丝毫不怵,抬着头仔细端详着泠然站着的沈明河。心想这人真是安静又冷清,怎么以前自己就没发觉呢?也不对啊,他倒是记得沈明河可会玩了。这人以前看过梁园月,赏过洛阳花,攀过章台柳,不仅荤素不忌还男女不论。若不是他喜怒无常,时常不怒自威,依着他这张脸,倒还真是不知道到底是谁吃亏。
“哦?是吗?那皇帝想清楚了吗?”沈明河微微勾起了嘴角,那抹笑还没漾开,远远瞥见不远处高台之上黑影一晃,心里一紧,下意识往前而去。
“自然是,啊。”迟音只看到眼前的人神色一变,突然大跨一步朝他扑了过来。墨色头发随着动作飞扬而起。电光火石之间,一只冷箭从他们身侧穿过,“噔”的一声,钉在迟音身旁的红漆柱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