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城市中心开往边界线的路上,仿佛是从现代社会开往半个世纪前的世界,从繁华开往颓败。
利瓦德的人将东西交界的地方称做边界线,某种意义上已经是承认反抗组织将利瓦德东部占领的事实。
铁丝网在废墟里架起,穿迷彩服的大兵在他们接近时,伸出枪将他们拦下,在这里,是他们的地盘,他们有权对任何他们认为有不轨举动的人开枪。
陆勋言坐在后车座上,看到埃米尔下车后小跑着过去主动让哨兵检查通行证,然后叽里咕噜和哨兵说着什么,再各自塞了一包烟给两个哨兵。
哨兵收了烟,随意翻看通行证,然后盖章,放他们通过。
埃米尔回到车上,松了口气,启动车子向道路前方驶去。
埃米尔看起来并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游刃有余。
陆勋言没有问埃米尔和那两个哨兵说了什么,他报了一个地点,让埃米尔载他过去。
陆勋言又拿出地图来看,这一次他的视线逡巡范围缩小了许多,他只需要在一块很小的地方寻找。
其实陆勋言表现得完全不像一个记者,如果是记者,来到利瓦德这样一个异国他乡,不管搭乘哪一辆车,都会尽可能的和司机搭话聊天,试图获得一些官方报道之外的秘辛。司机就是城市动脉网络里的一个血红细胞,他们往往是知道,看到最多东西的人。
但是陆勋言太过沉默,他甚至比普通人还寡言。没有一个记者会是这样的性格。即便一些资深记者可以说是沉稳,但绝对不能寡言。
但陆勋言不在乎自己像不像个记者,埃米尔也不在乎自己的雇主到底是什么职业。
东边不如西边发达,建筑的高度和密集程度也无可比拟,像是西边的一个褪色和缩小版本。很多店铺甚至没有开张。街道围墙,大厦墙壁上到处悬挂着精神领袖的画像。倒塌的屋舍上喷涂着怪诞涂鸦。
一个多小时后,埃米尔把车停在了一个小型公园旁,这就是陆勋言给他的那个地址。
陆勋言透过车窗向外看去,在十几个小时前,沈希罗便出现在这里,打了一通卫星电话。
陆勋言下了车,让埃米尔随便找个去处,他在这里逛逛。
公园不愧一个小字,大概只有陆勋言的公寓面积那么大,零星种植着高大的棕榈树,棕榈树下陈设了一些游乐健身设施,看到跷跷板和滑滑梯,陆勋言猜想,这大概是一个亲子类公园。
他找了条长椅坐下,打量这座公园和其配套一般存在的街道和建筑。
这些东西没能给他任何有用的提示,他不知道这座公园,乃至这座城市有什么吸引了沈希罗。或许十年前,利瓦德还是有名的花园城市。但那也只存在于过去了。
他端起随身带着的一架方便他伪装成记者的小型相机,镜头对准这些略显荒凉的街景,拍下了几张照片。
镜头游弋着,从街道的一头转到另一头。
忽然,相机捕捉到相隔几百米外的一个身影,那是穿巴林斯传统白色长袍的男人,站在老旧电线杆前,松散下来的白色头巾轻轻搭在肩膀上,他往陆勋言的方向看了一眼,放大数倍的焦距让他的脸清晰倒映在相机中,像一枚绚烂的烟花,重重砸进陆勋言的眼眶,爆炸开的响声在脑海中轰鸣。
陆勋言猛地站了起来。
沈希罗站在老旧的电线杆前,和他脸颊同一高度的地方贴着一张小广告,是手写的潦草阿拉伯文。贴这些小广告的人抠门得甚至不舍得用打印版本。
沈希罗敏锐地听到了一些声音,很吵,他朝那边看了一眼,那个空荡荡的小公园里坐着一个陌生男人,衣着灰扑扑的,手上摆弄着什么。沈希罗直觉他不是利瓦德当地人,只是他们隔得太远,他看不清那人的模样。
他只是莫名有种心惊肉跳的感觉,像是有什么不好的事即将发生。
他很快收回了视线,他已经在这个区域蹉跎了一天半的时间,寻找安全屋的入口。这些年过去,新修建的房屋、大厦已经彻底抹掉了他对原来街道的记忆。
但或许,真实情况是根本没有安全屋,也没有059号的存在。
这个世界就是一本书,一个故事,简单明了,不需要任何其他的辩驳。
沈希罗注意到坐在公园里的那个男人好像朝他这边过来了,但他听到更剧烈的声响。
街道不远处的拐角忽然冲出一群人,他们举着鲜红的横幅、画报,领袖画像,手里挥舞着冲锋、枪、突击步、枪等等具有强大杀伤力的枪械。都是年轻人,拥有乖戾、愤怒的面孔。也有浑身穿黑袍的女人,子弹链斜挂在胸前。
一辆土黄色的军用车在最前方开路。
他们像是冲锋队,又像是丧家犬一样在街上狂奔。
在他们身后追赶的是一群穿黑色防弹衣的治安官。
数千人仿佛洪水一般涌来,沈希罗很快被猝不及防淹没在嘈杂的人群里。他被人群推挤着远离电线杆的位置,他尽量保持平衡,不被混乱的脚步踩倒在地。
无辜路人尖叫着躲开,人群中不知道谁率先开了第一枪,像是帛布陡然被撕开。
治安官大吼着朝那群示威者说什么。
忽然,有一个年轻人爬上了军用卡车的车顶,他把身上的袍子一掀,露出绑在腰上的一圈炸弹,用挥斥方遒的姿态宣讲。
炸弹的出现并没有让人安静,反而制造出更大的恐慌。黄色军用卡车停了下来,□□示威的上千群众将卡车团团围住,保护起来。
黑衣的治安官举着防弹盾牌逼近。
枪声、沙哑的嘶吼声、怪异的虔诚宣教、拥挤的人潮,还有一个个陌生的脸聚集在一起,让沈希罗产生一种荒谬的虚无感。
他回到了059号的日子,仍旧在沙尘暴肆虐的城市里混迹于民兵组织中间。
那些有关于沈希罗的日子或许只是一场梦,他甚至没有离开组织,没有去喜马拉雅,没有死在一个佛日里。
他是谁?
他是沈希罗?还是059号?
亦或者,他谁也不是。
“希罗!”
沈希罗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他蓦地转头,看到一个不断逆人流而上的人,他冲破重重人障,竭尽全力要到他的身边来。
一颗子弹,击中军用卡车上的年轻人。
炸弹爆炸时,世界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