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风透着楹窗徐徐吹来,孟西洲躺在金玉院的大床上,一?夜未眠。
明明那么瘦小的人,不占什么地?方。
当她真不在了。
身侧又觉得?太空。
昨日连夜遣暗卫乘水路回京,另一?心腹则去西北边陲调兵。
临行前?,陛下担心周围提出要?捐监的几州皆是王延胜同盟,故而将西北军的兵符再次给他,让孟西洲一?切以安全为主。
他现在倒不担心自己安危,反倒是一?想到如今置身虎狼之穴的沈青青,他便夜不能寐。
她到底有几个脑袋,敢一?人应下王婉儿的邀约。
而他呢,不说完全预料到会?是这么个结果,却也有八分猜中。
他只是没有阻拦罢了。
为了宜州之案,沈青青这一?遭,怎么都要?走的。
少时,门外传来轻叩声?。
是李炎。
孟西洲赶忙起身,让他进来。
“可有消息?”
“爷,知州府来信了,是沈娘子递出了话,说王延胜地?大夫人闵氏就被?关在正宅某处,她尚无法?接近。”
李炎默了默,只觉得?这事太过巧合,“信中还说,那位被?关押着的大夫……名叫霍羡,好像就是爷之前?派暗卫找的那位。”
孟西洲接过纸条细细一?看,字迹并?未有慌张痕迹,依旧娟秀。
他反复看了半天,信中一?句提到她自己的都没有。
“爷放心,秦恒在那盯着,不会?有事的。”李炎话虽这么说,但自打沈娘子去了知州府,他便一?直惴惴不安。
“今日万两白银送去王家?,三千担粮食也是,收了字据,再安排人看好。”
“那知州府呢,咱什么时候收网。”
“她信中提到三日,那便三日后收网。”
三日,足够西北军的一?支精锐部队赶来曲林支援。
“是,属下明白。”
“还有,你告诉秦恒,让他转告她,如今已知晓制毒那人为谁,不必去寻找闵氏下落,只要?她留在屋里就好。”
“是。”
二日后,一?切还在暗中准备。
蝶园却突然收到了知州府下的帖子,邀孟西洲当夜入府参宴。
孟西洲猜测,大抵是王婉儿收到银子,要?他服下那颗药丸。
如今时机未到,西北军的前?驱部队,最快也要?明日才能赶到曲林,沈青青还在知州府住着,他只能独赴这场鸿门宴。
知州府,内院。
沈青青脸色不佳,这两日除了吃了秦恒顺进来的东西外,她没碰过知州府里任何东西。
好在王婉儿有自己的事要?忙,不怎么盯着她,每日只是带霍羡来检查她的伤势罢了。
临傍晚前?,王婉儿来过一?次,她谁也没带,只是同她坐着闲聊了会?儿。
虽是闲谈,王婉儿却问了不少,大抵是她往日在汴京的生活琐事。
来之前?沈青青就把孟西洲给她准备的身世记得?滚瓜烂熟,自是对答如流,谈到被?父母卖掉时,沈青青还挤了两颗金豆子。
待她走后,沈青青细细一?想,自觉今日的王婉儿有些奇怪。
方才她听自己说会?丹青,便让下人弄来笔墨,非让她为她画了一?幅小象。
应付完王婉儿,沈青青正打算找要?盆水擦擦身子,突见屋子里站了个男人。
沈青青许是吃的太少饿的两眼?昏花,第?一?眼?,她竟以为对方是孟西洲。
来人是是秦恒。
“你……怎么下来了?”
秦恒这几日一?直在暗处神出鬼没,这还是第?一?次,他进了屋。
“娘子,情况有变,还请随我速速离去。”
“你也听见方才王婉儿问的那些了?我也是觉得?有些奇怪。我若突然不见,岂不是打草惊蛇?”
“娘子放心,主子已有万全部署。”
沈青青听到万全部署四个字,顿时安下心,她信孟西洲的能力,在公务上,他做的一?直滴水不漏。
秦恒进来前?,早已为这次出逃安排好路线,直到出了知州府,二人都无法?相信这一?路连个人都没碰到。
好像知州府是空的一?样。
一?路上,耳边只有鼓鼓的夏风和远方琴声?悠悠。
沈青青被?一?路带到码头,见到焦急等待的娇云娇玉,她上船的一?瞬,船家?便发船了。
她回首问岸上的秦恒:“他呢?”
“娘子的任务已经完成,明日在浦和县碰头。”
他这一?句话后,人已在几十?步开外,只留有个黑影。
沈青青的心忽而坠下,扭身问娇云,“蝶园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奴婢也不清楚,下午李哥说让我们把东西都收拾好,他便跟着爷去知州府赴宴了。”
“知州府?你说他去了知州府……”沈青青骤然想起王婉儿傍晚时问的她那一?番话,话里话外,都有一?种试探之意。
她……怕不是已经知晓了孟西洲和她的身份。
沈青青心砰砰直跳,身上立刻浸了层冷汗。
正在此时,头上还缠着纱布的娇玉忽然道:“娘子,娇云,快看,城里起火了!”
暮色之下,一?股火势冲天,卷着阵阵乌云,沈青青瞧着,脚下踉跄半步,被?娇云一?把扶稳。
“娘子小心。”
沈青青望着那片滚滚黑云,心揪到一?处。
直到城外,沈青青依旧立在甲板上,远远眺望那处已是光点的火海。
耳边忽而传来阵阵紧密的脚步声?,她向岸上睨去,夜色下,一?支急速行进的军队出现在眼?前?。
沈青青即刻喊道:“停下,我们不走了!”
知州府中。
火光冲天。
腾腾热气中,孟西洲手?持利剑,拦住了王延胜的退路。
此时院内血流成河,除了王延胜这一?群人,早已看不见王婉儿的身影。
孟西洲没想到,王延胜私养的护卫身手?不错,竟是纠缠到现在,才堪堪脱身。
“王延胜,束手?就擒吧,我知你并?非主谋,若配合说出背后主使,本官必保你一?条性命。”
“性命……哈哈,以那人的权势,本官怕是还没到汴京就死在路上了,少卿大人不是体会?过半露被?截杀的滋味么,我年纪大了,委实受不住那个刺激。”
他眉头紧蹙,沉声?道:“我孟西洲说到做到,必以命相护。”
话音刚落,王延胜两眼?一?翻,囫囵地?跌了下去。
随即七窍流血,人抽搐了几下便没了气。
孟西洲高声?下令,“搜找王婉儿!”
话音刚落,倏地?,一?阵震天的摇声?呐喊出现在院落周围。
*
沈青青跟着西北军的步脚折回曲林,待她回到知州府时,火势未消,除了一?片残桓断壁,便是余烬。
而知州府门前?的大街上,横着一?排排白布遮掩的尸身,上面?血色斑驳,看的沈青青心底一?沉。
方才知州府内发生了什么,可想而知。
这一?夜,格外的长。
曲林家?家?户户都知道,城内出了大事,听见军队进城后,更是大门紧闭。
沈青青立在火海外片刻,有暗卫认出她后,告知主子已经回到蝶园。
沈青青不记得?自己是如何一?路回到金玉院的主屋,只见那处烛光通明,黑压压的一?群人守在屋外。
有不少穿盔甲的,立在外面?。
随后,她见到满目泪痕的李炎,还有在一?旁低泣的莲蕊。
“他怎么样了。”沈青青语气无比镇定?,就好像,她未从那暗卫口中听到他受伤一?般。
“沈娘子,您怎么回来了?!”李炎这才注意到来人,听她又问:“他怎么样了。”
“呜呜,爷……爷受了很重的伤。”
莲蕊泣不成声?,她从未见过一?个人可以流那么多?血,那件青白长袍,完全被?浸成了血红。
“都不许哭,他不会?有事。”沈青青语气凌冽,不似往日那般柔软,她迈步要?进去,众人自动闪开一?条路。
一?旁的莲蕊见状,也要?跟进去,却被?李炎拦下。
一?进去,刺鼻的药味夹卷着遮掩不住的血腥扑面?而来,沈青青见那一?地?的殷红,心跟着抽了下。
不同前?几日在玲珑阁,沈青青知道,地?上是真血,孟西洲也是真的受伤了。
此时霍羡与另一?女子正在里面?忙碌,沈青青进去后,不敢打断对方,顺着两人的缝隙,瞧见他前?襟的那个大血窟窿。
立在身旁的女子明显乏累,沈青青走过去悄声?道:“霍大夫,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她见霍羡正小心处理洒满药粉的伤口,这样大的创面?,估计要?缝合,她折身出去,要?了热水、白酒、冰块,随即又取来两盏明灯,唤李炎进来举着。
她不会?缝合,但消毒这些,她尽力做到。
夏日炎炎,本就不利于人集中注意力,这一?桶桶碎冰进来,霍羡与那女子的状态明显好了许多?。
待到伤口处理完毕,屋外已是天明。
“有劳霍大夫和闵夫人了。”沈青青向二位福礼,后道:“偏房已经收拾好了,也备好早膳与温水,两位快请歇息吧。”
闵氏正犹豫要?不要?解释一?下她同霍羡的关系时,指尖一?紧,霍羡已经牵上她的手?,温声?道:“如今只是处理好大人身上的伤口,但他并?未脱险,伤口同心脏离得?太近,这一?刀,大人已是阎王殿里走了两遭,韩娘子还需派人寸步不离的守着才是,我这还有一?副药方,待大人醒后服下,若有发热,请即刻传小人过来为大人医治才好。”
“是,我都记下了,多?谢霍大夫。”
“韩娘子言重了,若无你与大人相救,我同琳儿这辈子,怕是都要?被?锁在那深宅之中,更何况,大人是因为要?救琳儿才受的伤。”霍羡红了眼?眶,拉着闵氏对着沈青青拜了又拜才离开。
二人走后,李炎低声?道:“娘子你也一?夜未阖眼?,您还是去别的屋子休息一?会?儿吧,这爷这儿有我。”
“不必,你去煎药吧,我守着。”
照顾他,怕是没有人比她更熟练了。
沈青青知道他受伤,心就没落过地?,到现在整个人还是懵的。
她坐在榻边儿,拿了桶冰放在身前?,缓缓拿扇子扇着。
夏日炎热,伤口易感染,不易愈合。
她时不时地?摸一?摸他额头,就怕他发烧。
伤口感染,在没有抗生素的时代?里,真的会?要?人命。
平日那般高高在上,冷漠孤傲的人,如今却垂死躺在她面?前?,连呼吸都是弱的。
她伸手?,为他抚平扭在一?起的眉心。
仿佛他在昏迷时,还在思索案情。
随即,听他气若游丝地?唤她。
沈青青。
那一?句,击溃了沈青青所有的故作坚强,泪毫无预知的落下,听他哑着声?道:“不是说好,不哭了。”
沈青青哪里还管得?了这么多?,这一?夜的惊吓、担忧,一?股脑的发泄出来,她伏在他身边,克制地?压抑着自己的哭声?。
她很久都没有这样哭过了。
之前?这段时间落泪,无非是为了配合他演戏。
可今时今日,她是真的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他抬手?,轻轻拍了拍她发间,带着一?丝恐吓的意思道:“你再哭,我的心口就要?疼死了。”
这样不明不白的一?句话。
给沈青青听懵了。
孟西洲此时,的确是疼的痛不欲生,再加上她在落泪,更是新伤旧疾一?起来。
他揉了揉她发丝,无奈道:“真别哭了。”
“嗯。”沈青青自觉有些不像话,她擦干泪,低声?道:“我去看看药煎好了么。”
她起身欲走,被?孟西洲一?把拉住,“别走,陪我坐会?儿。”
他姿态放的极低,话语却不容拒绝。
沈青青很清醒他现在是孟西洲,依旧乖顺的坐下。
他牵着她柔若无骨的手?,一?下下的摩挲。
像是生病时想要?吃糖的孩子,唯有这样的肢体接触,才能让身上的痛没那么难熬。
沈青青没说什么,由着他。
假扮身份的这段时间,拉手?这种事,已经习以为常。
沈青青不知道,孟西洲方才又梦到他们之前?的事了。
是两人“成亲”后的第?一?夜。
她像个生涩的桃儿,羞的似要?滴血,剥落掉那层皮,哪儿都是红嫩嫩的,掰开后,是多?汁的甜。
快要?让他溺死在里面?。
沈青青陪他坐了一?会?儿,见他开始有些神志不清,喃喃着什么,抬手?一?摸,原是烧了起来,她便赶紧去找来霍羡。
一?连三日,沈青青寸步不离的守在一?旁。
到最后李炎和娇云实在看不下去了,强行给她劝去偏房休息。
沈青青这才睡了个踏实觉。
她这一?睡,断断续续地?睡了一?日两夜,醒来时,脑袋都有些懵了。
她起身梳洗了一?番,又换了身干净衣裳,去了主屋,却被?门口的李炎拦下。
“沈娘子,爷正在里面?见人,您还是先用些吃的再来吧。”
李炎说着,遮掩不住屋内嘤嘤低泣。
孟西洲在见莲蕊。
听他说孟西洲还有力气见人,那边是没什么大事了,沈青青捏了捏细白的指尖,折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