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启明独自一人走上前去。
长天旷野空净如洗。
少年近乎享受地沉浸于最后时刻的安宁之中由身到心都与这个世界融为一体。
他十指之间触摸到的是绸缎般冰凉而清淡的晨风衣袂洁白则是天边外尚未被朝阳染透的云层。身后经过千山静水亦如时间一般流淌而去无声东逝逝而不返。
陆启明眉目间带着和煦的笑容平静地走进了空旷的天地中间。
此刻正值昼夜之交汇是暖橙的光晕铺陈下来与繁星隐落之前的一段时间短暂且珍贵。若是任何事都不会发生这将是何其晴朗而明亮一天。
……但也不过如此。
少年唇角笑意无声加深。
是的。
不过如此。
——像这种每天都能看到的千篇一律的平庸景色实在无聊透顶根本不值得他多施舍过去一个眼神。
此刻真正能令他由衷赞赏的纯粹只有这一片虚伪的假象——这种最后一刻濒临泯灭的脆弱之美简直可以说是这世上仅剩的令他欣慰的东西了。
越是珍惜的东西就越是活该被狠狠摔碎在地上。否则那等愚昧之辈又怎样才能得知它的特别呢?
少年温柔地笑着就这样一直向着永寂台走去。
……
……
永寂台本为混沌之物其中内核是当年那个真正的承渊神为了镇压莲溯而亲手炼制却始终未曾为之命名。祂将它放于这个世界沉寂漫长时间逐渐同化气息后来以人们口口相传的古传说作为姓名借陆启明与承渊之手建筑细节并在此收集此界中人的气运与性命最终才得以完整。
这是一件绝世的利器是足以将神袛镇压其下的宝物。
陆启明仰头打量着这座莲台一时陷入沉思。
“很好。”承渊戏谑的笑声自高天之上遥遥传来:“继续啊自己站过去。”
“数日不见看来你恢复得很好。”陆启明欣然一笑夸赞道:“居然已经敢再次主动与我讲话了。”
承渊一瞬间的神色怨毒至极声音中却一丝不显只讥笑道:“可惜你看起来却不怎么好。”
“是啊。”陆启明平静地回答。
所有人都知道他正在死去。
——在看到陆启明的一瞬间就算是对他的经历毫无了解的人也会明白少年身上的枯白是纯粹的死亡的颜色。
从他亲口念出那道绝咒的那一刻起他的生命就再也无法停止消亡。或者说再之前。
早在太乙将他再次封印的时候就已注定如此。
旭阳初生漫长的冬天也终于要过去了人们都还活得好好的只有这具身体行将就木仅剩下一层削薄的、令他厌恶的空壳。
“可是即便如此”陆启明道:“我已经来了你却还是不敢下来见我。”
——天际早已现起了一座壮观的神殿透着自亘古而来的久远气息。重重殿宇庞大如数之不尽的山峦遮蔽天幕煌煌然而更替日月之光。
承渊则高坐于那座神殿深处无人得见真容。
“我本就不必。”
承渊森然回答。
“陆启明我知道你是一个守信的人。”他说着又真心实意地笑起来:“我真的很欣慰你最终还是答应了那些人要庇佑他们。看到那一幕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
“对啊当然了。”
陆启明弯起眉眼由内到外都透着全然的温柔。他慢慢说道:“人的性命也是一种非常美丽又易碎的东西所以这段时间每当我看到他们活着的每一个人的时候我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要——”
少年的瞳孔因心中强烈的迫切而微微放大又转瞬淹没于一片更深的黑暗之中。
“……保护他们啊。”
陆启明压下了唇角多余的弧度将神色重新舒缓下来。
“没错就是这样。”他温和地重复道“‘陆启明’一直以来就应该是这样的人不是吗?”
承渊终于在这一刻感受到了强烈的报复快感。
“所以你注定要死而我不会。”他说道。
“陆启明你是觉得你自己很伟大吧?”承渊俯视着他的目光恶毒至极微笑道:“那我们不妨来看一看在你这个‘守护神’替他们受难的时候这群人究竟是会为你担心……还是因为没有选择我的建议而后悔。”
陆启明则依旧安安静静地垂手站在原地仿佛一丝一毫也没有察觉到即将到来的危险。
而早在承渊话音落下的一刹那浮于少年上空的永寂台已轰然而落——
光本是无质无形之物而在这一刻却陡然重于千钧。一层又一层的时空力量交错禁锢于陆启明周身将他牢牢镇压于莲台之下。炽白刺目的光芒喷薄而出一瞬间便将他瘦弱的身形彻底淹没。
所有人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发生心中生出无限悲哀。
他们已经赌上了一切到头来却还是这个结局吗?
……
……
在人们无法看见、亦无法听见的光幕之下陆启明用仅剩的力气勉强支撑起一小方站立的空间。这片散发金色微光的神魂力量已是虚弱之极正随着永寂台的镇压而快速消耗着。
而少年的神色却一如寻常仿佛这一切全然与自己无关。
他回身望向远处惶然失措的人群。
“正巧我也同样好奇着这个问题的答案。”
陆启明根本没有在意自己的处境只微微垂下眼帘专心分辨着从另一端传来的声音。
人在平常中露出的笑脸通常都只是一张画皮只有将他们丢入非生即死的危难之中才能看到短暂的真实流露——而在这一瞬间若无大善即生大恶各占两极只看你选择悬崖的哪一端。
一定要好好选择啊。
——哪怕只是心里偷偷地想也一样会被他清清楚楚地听到。更何况人的思想何其之快只一瞬转过的念头就能看到时间倒转直到倒退回任意一个令他们悔恨的节点然后再在幻想中更改一切。
比如。
“要是我没有来古战场就好了。”
“就算来也绝对不能进内境。”
再比如。
要是他那一夜就把承渊彻底杀死就好了。
或者……杀了他。
为什么不呢?那个时候他那样虚弱如果不去救他他一定自己就会死吧。如果当时听从承渊的话自己是不是就有活路?
究竟要怎样才能杀了他们。
他和承渊都是一模一样违背常理的东西。
要是他们同归于尽就好了。
如果根本就没有九代就好了。
他为什么要去秦门?织女她们为何要招惹他。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联系相安无事就好了。
如果他不是九代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他也仍是她记忆中那个简单纯善的小师弟。
如果他根本就不存在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