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女子怀抱孩儿站在墙边,试图缩到小贩们后头避开冲突。
一幅安乐图景转瞬被破坏了。
杨令虹声音不觉沉了,问道:“怎么停下了?”
随行仆从连忙上前禀告:“回厂臣,您上司在前头拦着呢,您是见他还是不见?”
上司。
颜庄身为司礼监秉笔太监,又掌管东厂,俨然司礼监中第二号人物,能称作他上司的,必是掌印太监习执礼无疑。
那个收了无数钱财贿赂,给她找尽歪瓜裂枣做夫婿,致使她最终嫁给病秧子驸马,受尽人间冷暖的罪魁祸首!
这口气非同小可,杨令虹禁不住微微发抖。
她有心下车质问,然而一想顶着她皮囊的颜庄,正为了她忍辱负重,她怎能恩将仇报,给颜庄牵扯上麻烦呢!
杨令虹扯了扯唇角,习惯性拉出个不失礼仪的微笑,对仆从道:“既然路遇上司,我岂能不见?”
仆从将她搀扶下车。
前头横着一乘软轿,装饰华美,远胜于兄长的轿子。
杨令虹行到轿前,躬身行礼:“颜庄拜见习公。”
轿子仍然横着,里头的人全无声音。
她抬高了声音,又道:“颜庄拜见习公。”
里头仍然没有声音。
相似的情景勾起了杨令虹的回忆,当初她去见公婆的时候,也遭受过相同的下马威。
原本该公婆向她行君臣之礼的,然而她站在雨中,生生等了一个时辰。
理由是什么?
好像是二人病了,呼唤不起,她为了以真心换得驸马的真心,阖家欢乐,就这样孤零零地等着。
最后还免了公婆行礼。
她的忍让和息事宁人,换来了婆家无止境的烦扰欺辱,有时夜里梦魇,还能深切地感受到雨中寒意。
杨令虹抬眼望向软轿。
她不知颜庄面对此情此景,是看在皇帝的面子上忍让一二,还是全然不理,回敬于他。
她有些难以抉择了。
回忆中的无助与恐慌于心头蔓延,阳光温柔的抚摸不减分毫寒冷。
颜庄的关怀,和习执礼的陷害来回盘旋,杨令虹终于做下决定,伸手拉开轿帘,登了上去。
里头的年轻宦官惊得手一抖,险些泼自己一身茶水。
他拧起眉头,周身还带着几分凛然正气,呵斥道:“颜庄,你进来做什么!”
杨令虹仔细地打量习执礼。
兄长当年不知为何,突然下旨,要求年至十五岁的宦官,不许在女眷宫中侍奉,全都改了差事。
女眷们贴身使唤的内侍,仅剩下年幼的孩子。
就连他自己,回到内宫见妃嫔时,都只带着一队孩童。亲信宦官因到了年纪,从不曾跟随至此。
只有太妃正在听政,与旁人不同,政务实在繁忙时,偶尔会留下朝臣和内廷亲信,彻夜理事,不受规矩管束。
而她甚少见到太妃。
于是她没有见过习执礼,只在兄长召他来见先太后时,站在屏风后瞧上那么一眼。
好一身忠正之态。她满心喜悦,先太后也喜悦,连连夸赞,兄长便开怀地笑了。
却原来,他们以貌取人,都被这阉人的表象骗了!
杨令虹含着微笑看他,打量到习执礼毛骨悚然,重重地将茶盏拍到旁边。
“你——”
她截断习执礼话头,垂头,做出关怀的模样,轻声道:
“我见习公没有回应,以为您突发急症,故而失礼入内,还请习公勿怪。”
习执礼气恼道:“颜庄,你可真是好一副伶牙俐齿,眼下说不定正在心里头骂我吧?”
“怎么会?”
她拿出在人前面对驸马时的态度,亲近地笑了:
“我与习公同做过圣上伴读,情分不同于他人,心里头只有念着你的,哪会骂你呢?”
眼前人收敛怒意,亦缓缓地笑起来,和蔼可亲地说:“既如此,我身为你幼年同窗,现在的上司,有几句话想嘱咐你。”
“愿闻其详。”
习执礼神态安闲,语气慈祥,如同七老八十的尊长一般,说道:
“我知圣上宠爱你,一些个小事他纵着你。可你也实在不知天高地厚了,连公主府都敢围,闹着捉拿驸马,圣上岂肯善罢甘休?颜庄,你可做得过头了。”
杨令虹心中乱跳。
她勉强应承:“多谢习公训教,我已经知错了。”
习执礼满意地点点头,挥手道:“你下去吧,天不早了,去见圣上要紧。”
如同吞下去一颗千斤重的秤砣,杨令虹满怀沉重,嘴里苦意弥漫。
颜庄待她那样好,为她婚事筹谋,又忍着腹痛安慰她,替她教训驸马。
而她却给他招来了祸端。
杨令虹强忍着酸涩,仔细地想了又想。颜庄平静的神情印入脑海,挥之不去,霎时间抚平了所有的慌乱。
他在为她忍受病痛与苛待,而她,绝不能就这样折戟沉沙,顶着他的身份,失去兄长的信重。
杨令虹直起身,直视习执礼双眼。
她从容道:“习公指点,颜庄感佩于心,亦有肺腑之言想对您说。”
习执礼微微蹙眉。
“多行不义必自毙,我只是围了公主府,您却是收取贿赂,坑害长公主,世间事总有个纸包不住火的道理,等到事发之日,您又待如何呢?”
杨令虹瞧着他微变的脸色,躬身行礼,跳下软轿。
外头天高云淡,日光明朗,开阔得寻不见半分阴霾。
就像颜庄的温言软语,足以抚慰心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