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很怪。
李峰经常这样想。
他觉得自己不该这样想, 这里是解放后的新中国, 是他无比热爱的新世界。
但是他依旧控制不住自己这样想。
李峰是一个京州出身的小伙, 但却有一嘴的湖南乡音。
他圆脸浓眉, 皮肤白净,不到一米六的个头。不算太好看, 但也绝对算不上难看。虽然个头不高, 但他穿着军装的时候,可以称得上是一个端正精神的小伙子。
有一天是星期天,大家都跑出去玩了。他却觉得自己并不累,也不大想去逛街, 相反, 他满是热乎劲, 想再替集体干些事,于是,他在营地里逛了逛, 发现炊事班的小刘忙的焦头烂额,但是猪却还没有喂。
于是,他赶紧抢去, 帮小刘喂了猪。看见猪圈破了一处,他想了想,也没有麻烦小刘, 自己去拎了个小木箱回来,敲敲打打,修好了破损的地方, 又把猪粪扫起来,装进积肥处。
他回屋子的时候,同志们还没回来,他转了一圈,扫了文工团的院子。看到一切干干净净的时候,李峰特别高兴,他又拎了自己的小木箱,把文艺兵的宿舍楼咯吱作响的坏楼梯订上了木板。
他挥动着锤头敲钉子,正汗流浃背的时候,听到身后欢声笑语。他赶紧要准备离开,却听到同志们都扇扇鼻子,男兵女兵都掩着鼻子:“李峰,你身上什么味?”
“我去猪圈了。”李峰老老实实说,“我看小刘同志忙得没时间喂猪,就去了一趟猪圈,喂了猪后,我又把猪粪积了肥。”
“怪不得这么臭!”
李峰笑了:“响应党的号召,捡点大粪,支援农业,争取今年大丰收嘛。我们虽然是文工兵,但是也可以在闲时为农业做一些事情......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李峰看见,打扮精致时髦,有说有笑回来的女兵、男兵、静默不语,只有眼神传递、流动,他们远远地皱着眉头看灰头土脸,汗流浃背的他,掩着鼻子,仿佛他是一个什么古怪的异类。
“看看,什么是活雷锋?这就是活雷锋!”有人阴阳怪气地说。
他们于是都说“就是呐,好人啊。”表面赞扬着,却掩着鼻子,无人应和他,从他身边走过去了。
后来,几天后,李峰入党了。
一次晚饭上,小刘冲进大厅,生气地喊:“谁把猪放跑了?一个个想入党的都学人李峰抢着打扫猪圈,但栅栏又不知道关!”
他忙来拉李峰:“李峰,来帮帮忙,猪跑了,你帮我把猪逮回来吧!”
食堂里一霎时静默下来。
没有人明着说话,没有人承认,都只拿眼睛觑着李峰,眼睛深处含着恶意与笑。
仿佛在说:你看,谁都是想入党才去做好事的。你李峰不也是吗?你刚刚干完好事,不就入党了吗?现在大家都学你去“积肥支援农业”,等着入党了,你高兴不?
李峰被这些目光刺在背上,他沉默地放下饭碗,站起来,跟着小刘走出门去。
他清楚地察觉到,他背对着人群走出大门的一霎那,那些眼睛都盯着他的背,确实在笑,确实在说了。
他听到一个声音说:“本分的事做不好没关系,跳群舞溜个边,唱大合唱充个数,都毫不影响你入团入党,只要做忙够了本分之外的事,扫院子喂猪冲厕所,或者‘偷偷’把别人的衣服洗干净,‘偷偷’给别人的困难老家寄钱,做足这类本分外的事,你就别担心了,你自会出现在组织的视野里,在那视野里越来越近,最后成为特写,定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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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峰霍然回头。
所有人都只是看,只是笑,没有人的嘴巴有动过的迹象。
但是他分明听到了那个声音。仿佛......仿佛这是一个世界之外的旁白,替他念出了所有文工团战友的心里话。
这一天晚上,李峰帮小刘把猪全赶回栅栏后,天色已经很晚了。他去打了盆自来水,把身上擦洗一遍,又把沾着猪粪和粉尘的军装也洗了,悬挂起来。
穿着干净的衬衫回到床位躺下的时候,月光孤独地穿过窗子,照在地上。李峰闭上眼,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阅过很多很多事情:
他趁闲暇时候,帮一个瘸腿的孤儿天天打水,战友们议论他说:怎么就累不死他呢?
他帮炊事班的小同志打扫猪圈,响应国家号召积肥,他们脸上变幻阴阳怪气的神色,嫌他臭。
他偷偷给一位困难的战友家里寄钱,他们说,“哟,又当好人呐”。
今天晚上,他们所有人看着他的略带嫌恶与阴暗的目光,那仿佛从天而降的声音......
年轻的李峰把被子拉高了一些,有些难过地躲在被子里,看着那束清凌凌照着他的月光,无声地分辩: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不是什么样的?
李峰怔怔地望着月光,自己也琢磨不清自己的念头,只茫茫地想:他的战友们,他的同志们,不是这样的.....
他转了转头,看了一圈附近早已呼呼大睡的舍友。可是,他的同志们,战友们,又该是什么样的?
大约是盯着月光太久了,他的视线渐渐模糊。
眼前的这些呼呼大睡打着呼噜的战友的身形越来越模糊,笼着一层光,像是一些面目不清的黑影。
而脑海中忽然窜出一串又一串的画面,破碎,却清晰无比。
“你一个人背怎么行?我们轮流给他打水!”同样出身孤儿的战友们,没有在一旁议论,而是选择笑着和他一起帮那孩子轮流打水。
星球天,他一觉起来,没有看到人。出去找大家伙,却看到大家伙早就拿起扫把打扫院子了,还有许多出身农村,干惯了农活的战友,正在帮炊事班的同志打扫猪圈,捡粪肥积肥。看到他,纷纷笑着说:“你今天可比我们迟了!”
还有......
李峰捂住了头:这是什么?这些画面是什么?为什么这么清晰......画面里的那些“同志”、“战友”的面孔,他一张都没有见过,却觉得十分亲切。
简直好像......好像这些才是他真正的战友一样!
李峰被这念头惊得霍然坐起,他掀开被子,大口大口地喘息,像是被这个念头吓到了。
他以为自己将睡不睡之际做了噩梦,环视一圈,打算给自己找点事做。看到有一床的小文艺兵,踢掉了被子。他连忙下床,蹑过去捡起杯子,替这位小战士掖好。
正此时,月光大亮着从窗户照进宿舍,他骇然地看到被子下的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条有一个成人那么粗的,扭动着的白生生的蛆虫!
李峰倒退几步,眼角余光,却扫到了一片又一片白生生的蛆虫,每一张行军床上,军被裹着的,都变成了蠕动着的,一人长,透明的,粘糊糊,白生生的巨型蛆虫!
他们都不是人!
砰。
李峰撞倒了谁床脚的水壶。水壶倒地发出一声脆响,咕噜噜滚了一大圈,惊醒了那些躺着的蛆虫。
它们剧烈蠕动起来......他们醒了,纷纷揉着眼睛,看向发出声音的位置:“我说是谁呢......李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