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美子苦笑道:“我知道。但是......地上,日本,他们还在救灾,无论如何,等一等吧。再等一段时间,我会亲自动手......”
“那些是文本生物,女士。”
“鬼怪?”小林美子说:“可是,老人被无偿地背进疗养院,妇女走出家庭,学校的大门永远向天下打开,他们舍命去处理被隐瞒了几年的福岛,他们甚至为了救孤儿而同样地在地震里流血.....”
她忽然住了口,抚摸了一下“爱子”的头发,仿佛辩解,又仿佛劝说自己一样喃喃:“我早已下定了决心......我下定了决定了,我只是,想等一等。”
安琪拉在频道里说:【她的情绪在剧烈地起伏。】
镜花水月外,郝主任做出了同样的判断:“小林美子动摇了。”
所谓的等一等,无非是动摇而已。
他们站在航母上,通过卫星,远眺日本。
整个日本国土的上空,那股浓雾翻滚得越来越厉害。
美国的负责人接了个电话,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国内传来数据,日本这边的文本波动重新出现了。而且,国内附近出现了海啸。郝,你们呢。”
郝主任看了一眼手腕上的仪器传来的信息:“我们也一样。”
【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如果再拖延下去,要剥离文本世界,对地球来说,就比较难了。王上校,加快进度,你们可以先试着劝一劝小林美子。】
收到信息的各国资深者站在河此岸,王勇说:“小林美子,我希望你以国家为重,你们国家,也在等你的回复。这是国家的命令,必须执行。”
小林美子却略带嘲笑地叹息:“是什么国家呢?是被送上审判台的门阀世家的老一辈,和我送出去的,那些尚且保留有一线良知的门阀世家的年轻一辈,他们世世辈辈子承父业统治着的国家?还是我、奈春,上野谷、爱子,能活下去的国家呢?”
她果然动摇了。
一个性急的法国资深者,不耐烦地立刻踏进河流,试图渡河,强行抢夺文本。
狄克一惊,立刻想要阻拦,但是来不及了,就在法国资深者一脚踏入河流的一刹,他全身融化了,变成一滩血水,流入了河流,消失无迹。
王勇警告剩下的人道:“内核层的一花一草,往往都是某种象征。不要轻举妄动。”
褚星奇见此,摸摸下巴道:“各国的神话里,都有冥府与河流的关系。往往顺着河,或者去水底,就能通往阴间。这些连通阴阳的河流,往往危险异常。”
小林美子在彼岸道:“此河是忘川,生人不可渡。”她看了一眼能飞翔的安琪拉和张玉,善意提醒:“你们中国的神话里,应该也有传说。鸿毛从忘川上飘过,也必然沉下。”
张玉接收到这善意,不解地蹙眉:“你应该,毁掉它。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
小林美子淡淡一笑:“这位是中国的最年轻的特质者吧?真亦假,假做真。对很多人来说,它就是真的。”
张玉却笨嘴拙舌,她想要说话,又不知道如何组织语言,便摇摇头,不再言语。
气氛一时僵硬下来。
褚星奇的耳机里却忽然接到了郝主任的信息:【星奇,把镜花水月转向她,让我跟她对话。】
“小林女士。”镜花水月放大后,郝主任的声音从其中传出,他那油光水滑的官僚模样也显出在水镜上。
小林美子道:“‘淮’先生,您好。”
“小林女士,你既然如此犹豫,又为什么,要进入到内核层呢?你大可以直接瞒下取得文本的消息。”
小林美子在河对岸怔了怔,却听郝主任让了一道身子道:“这是我们身后的日本,你也看到了吧?”
身穿白无垢的女子不语。
“日本,作为这一次地震和海啸的中心,应该损伤十分严重吧?但是,刚刚,我们接到了新的报告,新一轮的海啸正在袭击各地。”
“他们救灾,即使牺牲再多,救得过来吗?”
“小林女士,请你回忆初心,为什么你要站在这里。无论是再怎么隐蔽的文本,在即将完成与地球融合的几个关键节点,总会有剧烈的、掩盖不住的波动,和特异的现象。你也是特质者,这个常识,应该是有的。”
她为什么……要站在这里。
白衣女子不由自主地退后一步,眼中的茫然浮现出来。
是啊,她为什么要站在这里
郝主任见她的神态,道:“你是很成熟的特质者,曾经在国际上,我们多有合作。相信,你是明白事理的人。”
脑海中,旧日的日本,与今日的日本的对比,飞速闪过心头,母亲、爱子的脸庞流连不去。
手掌紧紧攥成拳,然后又一点一点松开。
过了半晌,小林美子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一直,都明白。”
她说:“我只是......我只是......”
只是什么,她终是没有说出口,怔怔地,两眼放空。
过了很久,深吸一口气,鼓足了勇气一般,她终是很长很长地叹了一口气,似乎终于做出了什么抉择,却含泪笑了。
她抚摸了一下“爱子”的头顶,蹲下,亲了一亲她腐烂的脸庞。
然后,她站起来,说:“我想,和他们......最后对话一次。”
她伸出手,轻轻地按在地上。
然后,整面忘川便沸腾起来。整条忘川,如变成了一面水镜,显出日本如今的景象,正坐在办公室中的一位头戴红星帽,正看着手中的救灾牺牲报告,和灾区报告,而焦虑叹息的坚毅男子,忽然愣了一下,抬起头:“美子同志?”
小林美子轻声道:“是我。”
“我是来,道谢的,也是来,告别的。”
“谢谢你们,告诉我,社会可以被改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谢谢你们,教会了我很多。”
她躬下腰,一连说了很多声谢谢。
男子不问也不怪,似乎早已预见这一幕。只是说了一声:“这终究,是你们的社会。不过,让我们再说一声再见吧。”
他站起来,望向楼外。街道上,扛着红旗,一身水泥灰尘的军人经过,他身后跟着一个热情地追着要为他擦汗的小孩子。
小孩子原本是追不上的,但在这一刹那,所有的戴着红星的鬼怪们,都停了一停。
小孩子看到前面的五角星叔叔停下来了,便踮起脚,说:“叔叔,你擦擦汗吧。”
年轻的军人就蹲下来,果然接过毛巾擦了擦流着灰尘的汗,然后,他摸着这个孤儿的头,笑着说:“以后,要好好长大啊。要靠你们自己了。”
下一刻,孩子的毛巾飘飘地落了地,沾了尘埃。
因为双手过于颤抖,撕了几次,才撕拉一声,正面绘着百鬼,背面写着稚嫩祝福的贺卡,撕裂为了两片。
小林美子竟仿佛再也承担不住不住轻飘飘的两片纸的重量,任由它们飘零在地。
“爱子”却弯腰捡起了它们,早已死去的双眼里,竟然恢复了神智,把它们重新交到了她手里,笑着说:
“妈妈,你的愿望,以后,要靠你自己了哦。”
小林美子始终在眼眶里打转的眼泪,还是落了下来,落在了在变得透明,即将消散的爱子的手心:
“对不起......”
“妈妈会的。”
云开雾散,日本上空的浓雾散去了。
街头被地震震垮的建筑仍在原地,海啸袭击过的城市废墟,尚且保留,死去的盖着白布的殉难者,还在原地。
被鬼怪们修复的开裂道路,却重新裂开,仿佛从来无人修缮。
盖起的老人院不复存在,仍旧是荒草遍地的坟茔。
收养孤儿的教养院,崩塌回开满野花的荒野。
活着的人们一脸茫然,似乎人间大梦方醒来。
孩子却无暇顾及这一幕,他大声地喊:“叔叔,你去哪里了?”
但大街上,红旗渐渐透明,终是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