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心突然大声哭了出来。
“你别哭啊,要是不够我可以再给嘛,你说你想要多少?”
琳心的哭声更大,我和席月都后退了两步,这种场合只适合小情侣,我们站在旁边感觉很怪。我自觉地扭过头去,透着玻璃窗看看医务室外的白墙绿数,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栏杆旁,体型有点偏瘦,基本还算正常,一身休闲打扮很自然。他双手放在裤子口袋里,踱着步,满怀心事的样子。不过我也只是看到他的背影,随便猜测而已。
琳心还在哭哭啼啼不休,席月靠着墙闭目养神,好像很累的样子。
窗外的男生从路的一头走到了另一头,我以为他会转弯,没想到他在路口停顿了片刻,又折回来,他转身的瞬间我的血液像冻结了一般。尹林飞!他的轮廓他的表情都像极了尹林飞,虽然我对尹林飞的印象只停留在小学,但我就是能一眼认出他。是他吧,真的是他。只要我的眼睛还在,哪怕你在人海最深处,我也可以看到你,知道那就是你。
我几乎是哭着奔出门的,可是他却不见了。我愣在那条路上,任何一个方向都看不到他。
是幻觉吧,我竟然傻到被自己的幻觉欺骗,或者是我在欺骗幻觉。
我停留着,让眼泪风干,也或者是想让欺骗被风干。
有一种遥远,叫做看不见距离。
“我今天看到一个跟你长得很像的男生,你信吗?”我发短息告诉他。
“是吗?我今天也看到一个跟你长得很像的女生,你信吗?”
“怎么可能,你怎么还会记得我的样子,况且我变了很多。”我知道他在故意开玩笑。
“我记得。无论你怎么变,你始终是戴冉。”
他没变,还是那么爱开玩笑。
“南京还好吗?”我下意识地问问。
“还不错,跟扬州差不多。”
“你又没来过扬州,你怎么知道差不多。”
“你怎么知道我没去过,就算没去过,难道不可以猜吗?”
“可以可以,随便你啦,你愿意猜就猜好了。”
他在我最后嘱咐他“注意身体”时回敬我要“努力学习”。
好的,努力学习。
晚上接到外婆的电话我很兴奋,有一段时间没联系了。外婆一听到我的声音就哭了,她一定比我更开心。我说外婆你别哭嘛,以后我经常给你打电话就是了,动不动就哭对眼睛伤害多大啊,再说我不是好好的嘛,你不用担心了。外婆不讲话,只是哭。我有点着急了,是不是有什么事?我说外婆你怎么了,外公又欺负你了吗?外婆嘶哑地喊出来:“外公不行了!”我感觉被谁用匕首捅了一刀。“外公怎么了?”我呼吸急促。“他得了癌症,医生说最多再活一年。冉冉,外公就要死了!”“不可能的,外婆,你是说真的吗?外公身体一向很好的,从来没有过什么病痛,怎么会突然得了癌症呢,会不会是医院检查出错了?”我很难相信自己的耳朵。“是真的,你外公要死了,他活不了了。”这句话被覆盖在外婆绝望的哭泣中。
我决定回家。
打电话预定了火车票,留下紧急请假条给席月转交给班主任,第二天一早就踏上了火车。从来没有如此心急火燎过,无暇顾及一切,只是拼命想着外公不能有事。
以前不曾发现,我有这么在乎他。当他胡乱发脾气的时候,我甚至恨过他,恨他为什么那么野蛮不讲道理,恨他为什么不能对外婆好一点。现在,他病了,病得很严重,我就只剩下恐惧了,害怕他突然离开。只要他平安,其它都可以不重要。
终于明白,有一些情感会跨过千山万水找到你,告诉你它一直都存在。
五个多小时后火车终于到站。我没有回家,直接去外婆在电话里讲的那所医院,问遍了所有的医生护士,都说没有外公这个病人,最后遇到一个主治大夫,才得知外公已经在今早办理了出院手续。
难道外公没事了?我欣喜若狂。就知道外公不会有事的,身体那么棒的人怎么会得癌症!
我赶紧回家。但是要先打个电话给外婆,她还不知道我已经回来。
“喂,外婆?我是冉冉,我刚下火车,去了医院,医生说外公出院了,我就说嘛,外公不会有什么问题的,你不用担心了,我马上就到家了,等着啊。”
我站在站台等公车,心情特别轻松。想起高中那会儿,我跟嘉艺经常一起等公车,没有目的地,一直到终点站才下车,再坐另一辆车原路返回。嘉艺说太爽了,两个硬币就可以绕着整个城市转一圈,名副其实的环城旅行。我们就是这么乐衷与自己的小快乐。
一路拥挤,总算到家。
我抱着外婆说:“我回来了!”外婆的眼睛红肿着,白头发添了不少,憔悴到让我的鼻子有点酸。她说:“外公在房间里,去看看他吧。”
我放下包,进了房间。外公闭着眼,应该是睡着了,脸惨白惨白的,一下瘦了很多,整个人都是皮包骨。点滴挂在床头,外婆说每天都得输四大瓶。
“外公怎么变成了这样?不是出院了嘛,难道病还没好吗?”
“癌症不是一般的小病,怎么指望他好起来。”
“真的是癌症吗?医生怎么让他出院了?”
“不是医生让他出院的,是他自己闹着要出院的,医生不允许,他就发脾气,不吃药也不打针。”
“不肯住院?”
“他说反正治不好,在医院等死不如在家等死,还省钱。”外婆眼泪巴拉巴拉止不住。
“舅舅呢?他不来劝劝外公吗?”
“劝过了,没用。你外公的脾气谁都劝不了。”
“病情很严重吗?”
“如果在医院还能勉强控制一点,现在就难说了。”
外公听到我们讲话,突然醒了。他费劲地睁开眼,看到是我,说:“冉冉回来啦?”
我说;“嗯。”
“跟学校请假了吗?”
“嗯。”
外公用手指了指床边柜子上的苹果,示意外婆洗苹果给我吃。外婆拿了两个去厨房。
“去医院吧,外公。”我几乎是恳求的语气。
外公的脸一下子变了,说:“不去!”态度不可动摇。
我不敢再讲话。
这时外婆进来了,她递了一个苹果给我,另一个切成小块,一块一块喂给外公。
外公吃苹果的样子像个小孩,第一次看他对外婆那么温和,我竟有些说不出的感动。
如果病痛能够改变一个人,改变两位老人的关系,那么是不是也算值得,是不是可以庆幸。
下午舅舅舅妈来了。
“冉冉回来啦?”舅舅看着我说。
“你总算还知道回来看你外公啊?真难得!”舅妈的讽刺让我很难理解。
“我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我很少有勇气这样跟她顶嘴。
“还嘴硬?你有什么不服气的我就搞不懂了。你外公病了快半年了你才回来,难道还不许我说几句吗?”
“半年?怎么可能?”
“不可能?亏你说得出口,没心没肺的东西!”
我委屈地看着外婆,不知道怎么回事,更不知道要说什么,舅妈怎么骂我都行,我没有意见,但是她拿外公在这里说事就不应该了。
“不怪她,是我没告诉她。”外婆叹着气说道。
“这到底怎么回事啊?外婆你告诉我好不好?”我哭着求外婆。
外婆擦擦我的脸说:“半年前就查出你外公得了癌症,他不许我对你说,也不肯治疗,我跪在地上求他去医院他也不理。”“就在一个星期前,他在楼梯口突然晕倒了,我们送他去医院大夫说太晚了,来不及了。”外婆无助地搂着我,脸紧贴着我。
“这半年他是怎么过来的?”
“只是靠吃药输液维持,没有系统地治疗。”舅舅说。
晚上我和外婆睡在舅舅舅妈原来住的房间里,他们搬走以后,那个房间就给我用了。我去学校后,外婆就住了进来,是顺从外公的意思。不说也知道,外公怕外婆受不了刺鼻的药味,不允许外婆和他住同一个房间。
一辈子都走过来了,还会在乎这么点药味吗?
外婆告诉我外公是不想浪费钱才放弃治疗的,他怕把钱都用光就没钱给我上大学了,外公说女孩子一定要读书,将来才不会受人欺负。所以他不许任何人动他的存款,一分都不许动。“后来我去找过你舅舅,你舅妈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一听说要钱,脸就冷下来了。没办法,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老头子死,只好托你舅舅把这个房子卖了给他治疗。”
“房子卖了?”
“你千万得瞒着你外公啊,他不知道。我骗他说这半年都是你舅舅花钱给他治的。”
“没有房子你们以后住哪?”
“老头子撑不了多久了,我也过一天是一天,住哪里都行,天桥底下不是也有人住嘛。”
“舅舅当真没拿出钱给外公治疗吗,他的良心让狗给吃了?”我的愤怒显得特别悲哀。
“都说养儿防老啊,我看是错了,早知道他这么不孝,当初他一生出来我就该把他掐死!”外婆老泪纵横。
那一夜我紧闭着眼,不想让眼泪流出来。
三天后我被外公轰出了门。
我说我不想继续读大学了,我想退学,外公气得拔了手上的输液针头朝我扔过来,我看到他的血溅到白色床单上,醒目又刺眼。他说:“你给我滚到学校去!滚!”
外公的声音坚硬里透着哀伤跟无奈,穿越我的情感认知。
一颗心血淋淋地暴露着,控诉这个俗世的万千纠葛。
对不起,外公。
我知道你比谁都痛,就像你骂我的时候。
我在外婆的一再要求下买了火车票。回学校。
我们到底怎么了,我们活着是为了什么,车水马龙永不停歇,可是方向在哪里?可怕的仅仅是疾病吗?我没有病,我没有死,我在瑟瑟发抖。
火车承载太多分分合合,却带不走任何忧喜。留下的是站台,带走的是人流,与情感无关,火车只是冰冷的尤物,像极了这个世间的很多东西。我坐在这里,跟它一起变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