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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活着(2 / 2)


卫斐起身亲自?迎了二人进来。

太医署副使徐衍昌向卫斐规矩行礼罢,进来一抬头就愣住了。——没成?想在这里还能遇着老?熟人。

“陆贤弟?”徐衍昌非常惊讶,“这么晚了,你也被叫进了宫里来么?”

陆琦站在朱泓默床边,正垂眸凝望着自?己花了好一番力气才从鬼门?关救回来的半死不活人,听得徐衍昌此言,也只微微偏头,苍白着脸对着人笑了笑,没有开口多作?解释。

徐衍昌便明白这事不是他该问的,知情识趣地闭紧了嘴巴,专心为?榻上诊起脉来。

一时间,殿内只有徐衍昌或蹙或展眉后,提笔书在纸上的刷刷声。

片刻后,徐衍昌按方子分好药、亲自?出门?去?煮,张禄也悄无声息地去?而复返,对着陆琦客客气气道:“陆大?夫,陛下有请。”

陆琦起身规矩跟上。

来来往往间,待得朱泓默真的醒来睁开眼时,殿内唯一剩下的,竟然只有卫斐一人。

朱泓默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有滔天?罪孽血光,有痛彻心扉的哀嚎,有漫无边际的大?火……然后没了,什么都没了。

朱泓默猛地一下翻身坐起,猝然醒来。

卫斐被这动静惊得回过头来。

朱泓默眼神微微眯起,神态戒备而冰冷,那一瞬间,他完全不再?像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而是酷似身怀漫天?惊人刀伐恨意的杀手?。

“你是什么人?”朱泓默警惕质问。

卫斐抿了抿唇,若有所思地瞧了瞧他下意识往右下腹按过去?的手?,没有开口作?答,只淡淡地向外面吩咐道:“朱四公子醒了,去?正殿禀与陛下一声。”

“陛下,陛下……”朱泓默呆呆地咀嚼着这两个字,喃喃重?复半晌,突然惊醒回神般,都顾不得还有卫斐在场,扯开衣襟就往下腹伤处翻去?。

卫斐规矩地回避了视线,眼睫微垂,只以?眼角余光淡淡留意着朱泓默脸上神色。

片刻后,朱泓默似乎是没找到想找的东西,呆呆出神须臾,整个张脸浮现起明显的失魂落魄之态。

然后又蓦然惊醒,不信邪般把自?己的手?直接顺着伤口伸进去?翻了又翻……但最终除了把伤口撕裂得更深更大?、血腥味更为?浓烈外,依然无果。

朱泓默终于彻底死了心,脸上现出些许不详的寂灭灰败之色。

卫斐微微蹙眉。

不过还不待卫斐开口想说些什么,外面一阵人声嘈杂,皇帝、重?小侯爷、项副都指挥使……正殿里正议着事的一行人全都过来了。

卫斐只得暂且闭上了嘴。

两边相见,卫斐本还忧心朱泓默会克制不住情绪对着皇帝失声痛哭……事实?上,对方也确实?在乍见皇帝的那一刹那通红了眼眶。

但紧接着,再?瞥到紧随皇帝其?后之人时,神态便非常出乎意料地迅速冷静了下来。

只见得朱泓默礼数周详完备,朝几人按身份高低一一问完礼罢,只甚至称得上是心平气和地表示:“陛下,草民无能,曾祖穷尽毕生所成?志卷,终是看护不力,尽皆毁于贼子之手?。”

裴辞看着他,欲言又止。

——在场之人,哪怕是信息所获最少的卫斐,也很难察觉不出这其?中?的问题来。

又有哪里来的贼子,会只为?了朱阁老?生前的一些学术遗物而对人赶尽杀绝?

重?熙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太敏感了,总觉得这位朱四公子在眼神望向自?己的那一刹那,骤然异常之严酷冰冷。

这就不得不让为?了朱四莫名遇袭一事折腾得觉也睡不了的重?熙非常郁闷又不解了。

裴辞很想告诉朱泓默:志卷书画倒是其?次,只是那些人如此汲汲相求,恐怕里面有更为?重?要的东西你却还不知道……更恐怕,你一家人命丧泉州海溢潮,并非天?灾,而是人祸。

但今夜于裴辞尚且是连番的难以?置信,更遑论接连遭受打击、已然成?了灭门?遗孤的朱泓墨了……

裴辞看着朱泓默惨白的侧脸,瞧这人弱不禁风的病恹恹模样,怕一下子把人刺激得狠了,再?出什么事情来,也就将将闭上了嘴,只温声叮嘱他先不要多思多虑,人还活着就好,今夜好好地睡一觉,这些事都且留到明日再?议。

裴辞是好心。他也是想着左右朱泓默现在人在宫中?、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幕后之人再?怎么胆大?包天?,也绝对不止于入宫行刺。——不然,那可就真成?谋逆之大?罪了。

这边想着朱泓默肯定不至于再?在宫里遭了罪、出了事去?,有些事情就想缓缓再?问,便安抚着人先睡下了;那边裴辞自?己却是得召来诸臣连夜深挖此事,更是顾及不得了太全……独卫斐多留了一个心眼,从朱泓默那里退出去?、回得东暖阁前,额外叮嘱了外间小太监一句:“把人看紧点,如有异动,速速报来。”

果不其?然,卫斐回到东暖阁,凳子都还没有坐热,便有小太监着急忙慌地来禀:“朱四公子说是要歇下、撵了奴才们都出来。没过一会儿,又是喝水又是更衣,几下支开了外面服侍的人,绕过奴才们出去?了。”

卫斐示意不要声张,只默不作?声地跟着盯梢的人追了过去?。

卫斐到的时候,朱泓默已经靠着自?己那点蹩脚的爬树功夫,艰难地爬到了偏殿的檐角上。

卫斐简单看了一眼,从檐角到台基的最底下,少说也有三十米高。这要是跳下去?了,摔死个人可是绰绰有余。

卫斐紧紧闭上了嘴,没敢惊动他,只打了个手?势示意小太监去?多叫几个会功夫的人来,然后安静等着朱泓默抓着檐角坐稳了下来,才闪身露出半边身子,仰着脸对上面幽幽道:“我?若是你,就绝不会选择在这里寻死。”

乍闻人声,朱泓默只略怔了一怔便平静下来,眼神遥遥落在卫斐身上,听不出来什么情绪道:“你是陛下的人?”

“不错,我?是陛下的人,”卫斐微微颔首,极冷静道,“所以?我?要为?陛下说句公道话。你要是真在今天?、从这里跳下去?死了……那陛下今夜所为?你所操劳奔波的,可真是完全不值得了。”

或者说,不仅仅是“不值得”这么简单。

——皇帝可能还会被有心人诬以?逼死良臣之后的屈名,百口莫辩,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这一点,檐上檐下都是聪明人,心里其?实?都清楚得很。

“我?少时随曾祖居洛阳,曾见过九殿下几面,”朱泓默依然是那副心如死灰,对任何?事物都提不出什么情绪来冷淡神态,漠然道,“他确实?是个难得的好人。”

卫斐挑了挑眉,知他必有下言,便没有作?声。

“但这世上的好人,”果然,朱泓默话锋一转,捏紧了双拳,双目赤红,恨彻心扉道,“冤死得也实?在有不少了!”

“我?曾祖一生治学,仁以?为?己任,广施不咎,桃李满天?下。自?曾祖始,我?朱家不曾害过一个人、不曾做过一件背信弃义之事、不曾占过任何?人的分毫便宜、不曾与所经的任一件事问心有愧过……”

泪珠大?颗大?颗地从朱默的眼眶滚落了下来,他平静地念完几个“不曾”,然后垂下眼睫,死死地逼视着卫斐,勾起唇角,哈哈大?笑道:“可是最后又落得了个什么呢?!”

“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我?未出阁的妹妹、我?大?伯、我?堂兄、我?不满周岁的侄儿、我?叔父、我?堂弟、我?祖父、我?那一生从不与人为?难的曾祖父……没了,全没了!而我?呢,而唯一逃过一劫的我?,竟然一直傻乎乎地以?为?,竟然甚至一直到今夜之前都还以?为?,他们真的都仅仅只是死在了海溢潮的天?灾中?!”

卫斐抿了抿唇,放缓了声调,只道:“可是还有你活着。”

“可我?活着又能有什么用?!”朱泓默崩溃道,“书册全没了,一把火,什么都没了!那些人逼问我?‘东西呢?’‘你曾祖留给你的东西在哪里?’可是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啊,我?竟然什么都不知道……哈!”

朱泓默哭着哭着,又难以?自?制地癫狂大?笑。

卫斐耐心地等着他冷静下来。

“而今好了,全都没了,”朱泓默笑够了,霜打的茄子般蔫蔫地垂下了头,轻飘飘地反问卫斐道,“朱家没了,那些害死我?朱家满门?的东西也没了……你说,又还要我?活着作?什么呢?”

——什么都没了,就连他藏在自?己身上的最后一件语焉不详的物证也没了。

见了皇帝又怎样?皇帝是个好人又能怎样?

难道就凭他一人,无凭无证,就能把朱家这个牵连甚广的惨案坚持彻查下去?、彻查清楚么?

就怕自?己面对着的,是连皇帝也不敢、不愿、抑或者不想追究的一帮人。

那还活着作?什么?不如痛痛快快地死了。

如果跟着家人一气死在了泉州,而今留给自?己的,就不会有这几多痛苦了吧。

朱泓默轻飘飘地想着。

“可是你还活着,”卫斐顿了顿,复又开口,平静中?又携着森森的寒气道,“你活着,他们见了你一日,就胆寒心战一日,就夜不能寐一日,就食不下饭一日。”

“你活着一日,他们就一日不能忘怀自?己犯下的罪孽,一日无法释怀那些‘东西’究竟在哪里,一日不敢真正地放下心去?大?肆举杯相庆。反是你今日在这里寻了死,才是他们最乐于见得之事。”

“我?若是你,不仅不会寻死,我?还偏要活,还是要拼了命地好好活,我?要在接下里的八月秋闱立大?肆施展自?己的才华,我?要入朝做官,我?要得天?子赏识,我?要那些害我?之人,在朝堂上与我?对视一眼,就得惶惶然如惊弓之鸟,心惊胆战地揣测我?是否已知当年血债之头。我?要他们眼睁睁地看着我?青云直上却欲打压又不得,在提心吊胆中?,了却自?己卑劣的残生。”

“你怕什么呢朱公子,你还怕自?己活着也对付不了他们么?”卫斐摇头失笑,“你是忠烈遗孤,你不用惧怕任何?人,是他们应该来害怕你才对啊。

“你尽可八月下场一试,看入朝后谁敢第一个来对付你?”卫斐微微冷笑道,“你朱家满门?死得荒唐,谁先沉不住气来打压你,谁就有指使那灭门?惨案的嫌疑。犯了血孽的人心最虚,他们不敢。你不觉得,你还没有找到仇人,仇人先自?己把自?己给吓死了的结局,也很有趣么?”

朱泓默沉默了很久很久。

半晌后,他从屋檐下踉跄着爬了下来,走到卫斐身前,深深鞠下一躬。

“朱某忝得曾祖教导二十余年,”朱泓默脸上泪痕早已风干,面上无悲无喜,向卫斐致谢,“愧不如姑娘千分之一毫。”

“我?要活着,我?得活着,”朱泓默轻轻道,“唯有活着,才是对我?朱家逝去?满门?的唯一交代。”

朱泓默说这些话时,面色极为?平静,仿佛身上已经完全抽离出了世俗的七情六欲,却反有种冰冷的神性流淌其?间。

而这副神态,卫斐看着再?熟悉不过。

——大?抵朱泓默拼命活下来的原因,大?抵与卫斐愿意来到这里的因由?,所差不多。

卫斐心知这人不会再?随意寻死了,松了口气,转身欲回东暖阁,偏过头的无意一瞥,却整个人都霎时僵立当场。

不远处的侧殿廊角下,未完全停尽的风雨,正不厌其?烦地敲打着某位陛下烈烈作?响的衣角。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见^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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