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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第七十八章(1 / 2)


永熙二十三年,暮春四月。

京中下了一场酣畅淋漓的甘霖。

今日,汴京城青云坊的闹市之下有一场大热闹可看。昔日的宰辅之家,今日落了个五族皆灭的下场。

除暴毙狱中的家主韩明外,五族内成年男丁共计两百三十一人。

今日之内,皆要命断当场,身首异处。

听说这个韩明是残害忠良的大奸臣,今日乃是处置这些佞臣家眷。百姓们都不顾大雨宁可撑着伞也要把这场热闹看全。

午时三刻行刑,百姓们为了抢到一个能看清楚血光的好位置,从黎明时分便有百姓陆陆续续的聚过来了。

同一时间,皇城之内的雨势也不小。

朝会过后,顾鸿亲自拉着顾修的手将他带到了宣政殿侧殿之内,说为他准备了一件及冠礼。上月顾修该行冠礼时忘了找出来了。

说罢,只见两个小太监从内室里吃力的抬着一杆长!枪,呈到了顾修面前。

长!枪长为八尺有余,枪杆为空心铁铸,一条金线勾描的金龙盘桓在枪杆之上。镀金的枪箍上是云氏的家徽,一朵小小的祥云花纹。赤红色的枪缨柔软纤长,枪脊锋利如镜,映出了顾修那张不可思议的脸。

“父皇...”顾修伸手迟疑的悬在半空,不可置信抬头看着眼前的君王。

“拿着吧,这是太!祖皇帝赏赐给云家的游龙枪,你母亲用过的。如今你已成人,朕现在把他赐给你了。”

“儿臣,多谢父皇。”顾修双膝跪地,敬谢皇恩。

这是顾修第一次见到这柄枪,这柄枪代表着云氏一族昔日所有的荣光。

当年,云氏一族随太!祖皇帝南征北战。立国后,太!祖皇帝亲手将这柄纂刻着天家龙纹的长!枪赐给了云家,象征着对云氏一族无上的感激与信重。

顾修双手郑重的握住枪杆,从上到下抚了一把。冰冷铁质的枪杆瞬间便有了温度,能把人身体里的血液烧得滚烫。耳边似乎响起了母亲和他那些素未谋面的先祖的声音,诉说着那些属于他们的荣耀与过往。

而他,要继往开来。

“去吧,去给你母后和长姐看看。”顾鸿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脸上的神情欣慰且轻松。

因为屋外下着雨,顾鸿吩咐人将长!枪装在了密封的木盒里,由两个大力太监抬着两边。一路跟着顾修,走到了随朝而来的韩墨初身边。

“随本王一道去给母后请个安吧。”

顾修一句话,几个机灵的小太监立马冲过去给二人撑伞。韩墨初原本拿在手里的那柄也给抢了过去。

两个人,就被那么一群人簇拥着走在前往内宫的宫道上。

“难得,殿下肯让这么多人跟上来。”韩墨初缓步走在油布伞撑开的阴影里,温文的目光里夹杂着一点点也许是被天气影响的沉郁。

“既然今后要走不同的路,也要开始慢慢习惯了不是么?”顾修偏头余光不由自主的看向韩墨初的侧脸,少年时他要踮着脚才能看到。那张脸俊而不秀,美而不俗,如画中游仙却食人间烟火,如霁月风光却不见清冷孤高。

韩墨初是个实实在在的人,就走在他的身边。

穿过御花园,走在一条安静的宫道上。

迎面不远处,走来了一个孤单且落寞的身影。身影穿着一身深灰色的袍服,披着一件黑色的披风,整个人都被雨水淋透了。顶戴的束冠歪歪扭扭的,鬓发散乱的被雨水贴在脸上,脸色惨白惨白的,嘴唇冻得发青。

身影走得近了,顾修和韩墨初才看出那身影是谁。

珹王顾偃。

韩氏贵妃于昨日深夜病故,君王顾鸿准许他来见母亲最后一面再回府中继续禁足。

宫中的内侍都如同躲瘟疫一样的躲着他,没有一个人愿意跟上来。

阴雨天,微凉的春风嗖得人都透了。

韩墨初还记得他刚入宫的那一年,伏天暑热。

他牵着顾修的手走在这条宫道上,被御犬司的恶奴为难。那时候替他和顾修解围的就是顾偃。

那时候的顾偃还是个步态从容,举止骄傲的皇族少年,前呼后拥的跟着许多衣着光鲜的奴才,提着刚猎得的猎物,昂首挺胸的立在他的面前。

也就在那一天,顾修第一次拽着他的衣袖喊了他一声师父。

“四哥。”顾偃抱着肩膀与顾修的队伍擦身而过时,顾修叫住了他。

顾偃将将回头,无神的双眸里满满的都是怨毒。

顾修从一个小太监手里拿了一把油布伞,撑着走到人身前将伞递了过去。

顾偃冷笑一声,一把便将顾修手里的布伞推到了一边:“本王用不着你可怜。”

顾修抓着手中的伞,一把提起了顾偃的衣襟,如炬的目光压在了顾偃身上:“好歹也是国朝皇子,别像个丧家之犬似的。”

顾偃咬着牙,从衣襟上掰下了顾修的手。顺势皆过了顾修手中的伞柄,郑重的整了整被顾修扯乱的衣襟,挺直了腰背,从顾修身边头也不回的擦了过去。

顾修冒着雨走回了韩墨初身边,肩并肩的朝凤仪宫的方向走去。

“殿下,您方才为何要帮他?”韩墨初的问话恍若无意。

“他生来骄傲,一直都是在众星捧月之下活着,韩明与韩氏给他造了一个自诩为储君的梦境,如今骤然梦醒摔下云端...”顾修看着眼前自伞沿边上坠下的雨珠:“见他今日如此,我便会想起那年我初回皇城的时候,被父皇责罚在奉先殿跪了一天一夜。回程时我辩不出路径,只能扶着宫墙一点,一点的走。数九隆冬之日,几乎快被冻死,沿途也无一人驻足过问。”

“那殿下最后是怎么回去的?”

“不知道,我只知道睁开眼睛的时候长姐就在我身边,搓着我的双手,告诉我别怕。”

韩墨初没有再多问,他和顾修虽说向来是无话不谈,但是他们却都很少提起过去的事。今日偶然提起,韩墨初在一息之间便明白了。顾修为什么会在那个收到手书的夜晚,奋不顾身的冲向漠南。

顾修与韩墨初离宫时,已是未时三刻。

午膳是孟氏皇后亲自下厨,晴昭公主也在,足得让顾修待到了雨停方才离宫。

顾修的战王府,位于汴京城内的朱雀坊内,与最繁华的青云坊相连沟通。

雨停后,二人骑着马肩并肩的行在回府的街路上。顾修背上负着那柄游龙枪,胯!下骑着五十金。沿途所见的人流三三两两,都是从青云坊方向散过来的。顺着人流的反方向走,行人也变得越来越密集。

步入青云坊闹市中心处,两城兵备道的兵丁们正在借着雨水刷洗着街道,日光蒸腾着雨后的水气,带起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儿。

就在方才不久前,韩家两百三十一条性命断送在了这里。

灭族的人家无人收尸,皆是由刑部统一寻了葬地掩埋。

拉尸体的大板车刚走,差一点就能与顾修二人擦肩而过。

韩墨初的神色忽然变得有些难看,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儿让他无所适从。他并不是不惯血腥之人,沙场之上他常常用带血的手拿着干粮面无表情的送到嘴里。他也不知为什么今时今日他会这样,不光压抑得作呕,连带着握住马缰的手也跟着发麻。

“师父?你怎么了?”顾修勒马停在韩墨初身边。

“没什么。”韩墨初摇摇头:“走吧。”

行出不多远,便见一队被割了小指的女囚,血淋淋的被拴成了一串,由几个官兵押送着远远的从对面行来。

因为人数众多,顾修与韩墨初也随着被拨开的人流一起驻足路边。

“见过战王殿下,见过韩参军。”领队之人是禁军副统领曹明舒,见了驻足在路边的顾修与韩墨初即刻上前行礼。

因为今日处的是大刑,刑部大理寺两司加起来人手都不够。所以往禁军借了两只小队,还是韩墨初亲自签的借调公函。

“免礼。”

“谢殿下。”曹明舒看了眼身后的女囚:“卑职今日奉命押送罪臣韩明家眷入罪,殿下可有吩咐?”

“无事,你去吧。”

就这么短暂的一个驻足,女犯中被拴在第一个的老妇人是韩明的发妻。刚刚经历了一场浩劫的她无意识的扬起脸来,正巧见到了马背上的韩墨初。

韩墨初那张清俊的脸孔,让她瞬时想起了二十余年前,那个美貌得让她嫉妒到发疯的农女。

“啊...啊啊啊...”老妇人慌乱的叫着,犹如见了鬼一般。

一旁的兵丁见状手中的刀把一把就捶在了老妇人的背上:“老实点!”

马背上的韩墨初睨了那老妇人一眼,那个浑身脏污蓬头垢面的老妇人,正是那个儿时将他和母亲推出街外的主母。

不管过了多少年,韩墨初都记得这个女人和她身边凶神恶煞的老嬷嬷。那个老嬷嬷总会提着一根竹条追得他四处乱跑。

只因为他捡了半块哥哥们不要的糕饼。

那个时候,他力气弱的连大点的枕头都抱不起来,只能像只猫崽子一样被人揉搓。

那个时候,他和生母好像没有一天吃饱过肚子。母亲瘦弱干瘪的怀抱总是咯得他生疼生疼的。

那些晦暗又零散的记忆一下子涌上了心头,好似心脏被沉重的钝器击打,又闷又痛。

不明所以的曹明舒又朝顾修及韩墨初行了个礼,拽着那一队女囚从闹市之上穿了过去。

“师父,走吧。”顾修唤了韩墨初一声。

“殿下,您先回去吧。”韩墨初垂下眼睑,轻声道:“臣今日想去寻常如说说话,许久没有见他了,晚些再回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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