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张福解释道,“陛下现下是跟几位内阁大臣在议事,齐阁老同小齐大人也在……”
听到齐乐之也在列,靳久夜多少犹豫了,那是贺珏藏在心尖上许多年的人,青梅竹马一往情深。
可是又想到昨夜主子的命令,主子让自己放肆些,他素来是个令行禁止的人,不管什么情况,主子的命令就是一切。
于是靳久夜不由分说,道:“去吧。”
张福见拗不过,只好告退了。
他心里清楚,影卫大人不是一般人,朝野上下尊称一声影卫大人,便连百官之首的齐阁老也不例外,不单单只是因为这人掌着玄衣司。说起来玄衣司的职能权柄还没有大理寺来得大呢,那影卫二字也不是什么官职,当年从生死营出来的杀手个个都是影卫。
若在那时候,影卫的地位,还比不得宫里随便哪个主子养的一条狗。连内务府最低等的涮马桶的宫人都敢自比影卫尊贵,觉得那是再下贱不过的身份。
毕竟七情六欲皆除去,跟个物件也差不多了,哪里能当个人看?
可眼下,影卫二字却承载了几十年来与陛下出生入死的情分,靳久夜闯刀山踏火海,终于担起了旁人一声大人的尊称,也真正走在了阳光之下成了堂堂正正的人。
他是天子近臣,连寝殿暖阁都随意出入,陛下甚至与其同塌而眠,能躺在龙榻上的人是多么尊贵,哪怕依旧是个奴才呢。
再如今,一个差点儿成为国母荣登后位的人,一个将天子真心攥在手里的人,纵然放肆些,消磨的也是他与陛下的情分,旁人连机会也不得,这便是天底下最特殊的存在吧。
张福在心里羡慕,可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说实话,他是真心敬畏靳久夜的,做奴才做到这份上,连命都舍得,谁人不服气?
可若是非要跟陛下作,非要闹不懂事,伴君如伴虎,又能得几年安稳日子?再深厚的情意,也有日渐淡去的那一天。到那时,靳久夜该如何自处?
张福心底隐隐有担忧,只盼着素来冷漠无情的影卫大人再冷漠无情些,可别学那些恃宠而骄的妃子,否则他这样身份,会有什么好下场啊。
离了勤政殿,老宫人紧赶着去了太极殿。
两殿皆属太和宫,并不算远,中间隔了一座交泰殿,那是举行宴会招待外宾的地方。太极殿正殿是每日早朝议政之所,除了当差的宫人,旁人不得入,南书房在后间配殿,内阁议事皆在此处。
张福到了门前,御茶房的几位宫人匆匆进去,仿佛比他方才去时紧张了许多。
张福拦了末尾一位熟识的,问:“这是如何了?”
那人道:“里间吵起来了,陛下似是发了火,张宫人有何事禀报,都且推后吧,可别正撞上去成了出气筒。”
“是影卫大人有事,当奴才的哪能得罪?”张福很无奈,那人看了一眼勤政殿的方向,“靳娘娘啊,如今不比从前了,罢了,我进去奉茶再看看形势。”
说着就跟了上去,缀在那几个奉茶宫人的身后,转进了珠帘,不见影了。
张福候在外间,偶尔能听到一两声争议,却听不清说什么,他只能眼观鼻鼻观心。
过了一刻钟,那奉茶宫人出来,朝张福使了个眼色,“里间静了些,我听陛下要茶点了,你趁机进去回话吧。”
张福觉着自己老命都提在这一刻了,他打了珠帘进去。
贺珏正与内阁议到要紧处,这回议几个时辰,吵来吵去都是为了钱的事。这才到年中,有几项年初定的预算都快超支了,眼瞅着今年亏空得支到明年去,太府寺少府监都不干了,嚷着内阁得有个决断才行。
偏偏那几项预算又缩减不得,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一时僵持不下。
几位内阁大臣肚子都饿叫了,贺珏也待不住,可太府寺那老头子是个出了名的倔牛,拖着不肯择日再议。
贺珏也恼了,只好命御膳房准备膳食,大有非要定个子丑寅卯的架势。
齐乐之见众人用茶,他偷偷挪到贺珏跟前,小声说道:“陛下,漕运河提事关民生,周大人那里超支了也得补上,可江南练水军,北边修防御工事也很要紧,臣这边实在不能缩减。太府寺不是没银子,高大人那边预算很多,杨大人也不少,挪动挪动不就成了。”
贺珏斜睨了他一眼,“你且说通了那二位再来找朕,朕也烦着呢。”
齐乐之还待说什么,高、杨两位大人眼尖盯住了,忙道:“小齐大人莫要仗着跟陛下关系好,便暗地里打小报告,我们今日议的是财政大事,得过了诸位明眼议定了才行,可不是儿戏。”
“正是。”老顽固秦稹抬着茶盏也应了声,他素来觉得年轻一辈不成规矩,便对齐乐之这位人人称颂的青年才俊也有偏见。
空气中寂静了几分,谁也不想再听太府寺这老头子念叨。
可秦稹口才了得,又有身份威望,茶盖儿清脆一声碰上盏沿,正要训话,张福忽然就近到贺珏跟前了。
齐乐之松了一口气,贺珏也忙问:“何事?”
张福瞅着不对劲,本是私底下同陛下说的,如今几位大臣都盯了过来,怕是不妥。
但问到了,也不能不答,只好硬着头皮开口:“是……是影卫大人说,想请陛下回勤政殿。”
“靳久夜?”贺珏纳闷,这人从不干预自己,这突然叫他回去,莫不是有什么要紧的大事?或是他伤势加重了?
若非要紧至极,他不会着人来请。
贺珏立时站起身,脸色都变了,“财政开支一事择日再议,朕先回勤政殿看看。”
急切切地转身就走,几位内阁大臣,当今朝堂的肱股重臣,一时都愣住了。
何曾见过陛下有这般失礼的时候?他可是发着高烧也要将政务处理完才见太医的。
“玄衣司出事了?”齐乐之率先询问张福。
张福摇了摇头,“奴才不知。”
贺珏一听更急,片刻也等不得了,紧赶着往外走,才掀开珠帘,身后秦稹重重地磕下茶盏,冷哼一声,“陛下做什么置群臣不顾?这议着国家大事,岂能不议个清楚?”
贺珏转身,先是看了一眼秦稹,再扫过内阁诸位重臣,最后定格在齐阁老身上,“烦劳齐阁老主持,若诸位非要今日议个清楚,朕去去便回。”
齐阁老连忙应下,秦稹却更不满了,“陛下,若陛下不在,这议政又由谁决断?”
“那便择日。”贺珏加重了语气,不由任何人反驳。
一般人见此情形便噤声了,当今天子怎敢违背?可偏偏秦稹不是一般人。
他听到此言,反而站起身,愈发激愤:“陛下,弃我等而去,可要三思!”
“那靳久夜能有什么要事?便是有,能比得过今日财政要务?这要是议不清楚,影响的都是来年赋税!他靳久夜是什么东西,不过是皇家的一把刀,陛下的一条狗,一个杀人魔头,能提的也就是杀谁罢了,这等不入流的玩意儿,也配入勤政殿?陛下……”
“叔公,慎言!”贺珏语气冷极,直接打断对方。不称官职,已然是最大的警告。
即便秦稹出自贺珏母家,是孝淑秦皇后的叔父,可也不能倚老卖老忤逆君上。
言下之意,欺君之罪可能担着?
秦稹自然是不服气的,张口欲再言,却被旁边人拉了一把。
贺珏冷冷看着,沉声道:“诸位乃我朝重臣,是朕的肱骨之臣,可议天下事谏四海言,哪怕是当面骂朕,朕都听得。但唯有一点……”
“议靳久夜,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