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属于她的位置上，穿着花哨却廉价的中年妇女翘着腿坐着，手敲在桌子上，看起来很焦虑的样子。
“念雅，你回来了。”
慕梓语的声音将中年女人的注意力拉了过来，她看见白念雅的瞬间，飞快站起来走过去，亲热地拉着白念雅的手：“哎哟我的念雅，几年不见，已经长得这样漂亮了哟，不愧是我们家养出来的女娃娃。这么久了，你也不回来看看，我和你舅舅，真是想死你了，就连你弟弟，也老是念叨你。”
白念雅的脑海里现出一个长相痞气，握着剪刀恶狠狠地扎在她耳侧的树上，的少年身影。
你爸妈都死了，你怎么还活着，命这么硬克亲吧？
“舅妈，你怎么来了。”
她的声音轻轻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女人愣了一下，很快又恢复笑脸：“舅妈不是说了，想你了嘛，来看看你。”
她垂下眼：“那谢谢舅妈了。”
她问了她，是她自己不说，那她也没办法了。
女人没想到对方就这么把话茬截断了，有些尴尬，只好又自己挑起话题：“是这样的，其实舅妈这次来，除了来看你，还是有点事情想跟你说的。”
白念雅吸了口气，看着她，嘴角抿出一点浅淡的弧度：“舅妈，你还没吃饭吧？要不咱们出去，边吃边说。”
“啊？诶，好好，我正饿了呢，那咱们出去边吃边说。”
白念雅和寝室里几个人打了声招呼，就带着李秀文到了学校外面一家饭馆里，静静地等着她点完菜，才开口：“舅妈，你现在可以说了，你怎么来了。”
见李秀文端起之前的腔调，她直白道：“想我的话就不必说了，我们各自心里都清楚，还是直接点吧，我等会儿还有事，没有太多的时间。”
李秀文见她这幅态度，笑容也慢慢收了起来，扭了扭身子坐正些：“是这样的，你弟弟吧，你也知道，他从小性子单纯，也没什么防备心，很容易就跟别人掏心掏肺交朋友了，可是现在这世道呀，网上都说了，人心险恶，冷不丁就被人下了套。这不，这傻孩子前一阵子，就……”
她说着，居然开始痛心地抹眼泪：“被人骗了，欠了一屁-股的债，那些人，都是些吃人的啊，说要是，要是不赶紧还，他们会要你弟弟的命的呀。”
白念雅心里凉了半截，话听到这里，她再听不懂她的意思，那就是故意装傻了。
“他欠了多少钱？”
李秀文听她这么问，以为有戏，停了停眼泪，竖起手指：“其实，对你们来说，可能也不多，就一百多万的样子。”
白念雅差点怀疑是自己的耳朵听错了，可是她看见李秀文的样子，就知道肯定没错。
她双手握着茶杯，看着她：“我没那么多钱，别说一百万，就算是十万，我也没有。”
听见她说没有，李秀文的脸色马上就变了：“怎么可能没有？念雅，你别以为舅妈读书少就好骗，是，你可能是没什么钱，可是你姑姑家，你爷爷家，他们也没钱吗？不可能吧，这话鬼都不会信，别说一百万，就算是一千万他们应该眼睛也不怎么眨吧。”
白念雅觉得她有些无语，但还是耐着性子说：“他们有钱是他们的事，那是他们的钱，跟我没有关系。”
“怎么没有关系？我说你这丫头是不是蠢？那是你的亲姑姑亲爷爷，他们的就是你的，你开口他们能不给？”李秀文往桌子边凑近了些，压低声音，“不说你姑姑，你爷爷那边，他要是百年了，那钱还不得分给你？我听说，你爸爸活着的时候在家里可是最受宠的小儿子。”
白念雅有些想笑，又觉得她是真的不可理喻，也知道跟她说多了没用：“舅妈，我是真的没有钱，你就算把我卖了，我也不值两百万。而且，”她冷笑了一声，“说起来，你应该早就把我卖了吧？”
“当年我走的时候，白姑妈给了你多少钱？还有，外婆之前留给我的那笔钱，我也一分不少地都给了你们。”
“呵，那谁知道你自己留没留。”
白念雅一口气堵在胸口，都不知道要怎么说她。
服务员端着菜上了桌，道了声“请慢用”又退了下去。
她平复了一下心情：“你爱信不信吧，反正我是真的没有钱。”
李秀文吞掉口里的鸡胸肉，插着筷子：“念雅，那可是你的亲弟弟啊，你们是一起长大的啊，你要看着他去死吗难道？”
“我没有。”
就算有再深的罅隙，关系再疏离冷淡，也不可能无动于衷盼着他去死。
可是：“我真的没有那么多钱。”白念雅盯着她，“他怎么会欠下这么多。”
她知道，那个所谓的亲弟弟，一向都很顽劣不着调，可是再怎么样，就算李秀文放纵他，以她舅舅的本分又传统的性格，也不可能看着他去借高利贷而不管。
李秀文眼神有些闪躲：“我不是说了吗，他是太单纯被人骗了。”
“那舅舅呢？舅舅知道这回事吗？”
“他？他知道能怎么样，就他那点本事，还能翻上天不成？”
白念雅听着她不屑的语气，心里有点不舒服：“他是你的丈夫，也是表弟他的父亲。”
李秀文冷哼了一声，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嘴巴张了张又闭上，抽了两张纸又开始垂泪：“是啊，他也是你的亲舅舅啊，你也知道，你舅舅就是个普通打工拿死工资的人，能有什么钱。他本身身体就不好，脾气又坏，要是知道你弟弟一下欠了这么多钱，高利贷的不上门拿你弟弟的胳膊腿，你舅舅就得先要了他的命啊。”李秀文声泪俱下，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他是你从小看着长大的弟弟，你不能这样，不能不管他啊。”
“所以，舅舅其实不知道这回事？”白念雅，“那他也不知道你来找我？”
她还很奇怪，舅舅怎么可能会想到来找她要钱，原来根本就不知情。
那她和李秀文实在没什么可谈的了。
“我之前读书的时候有一点奖学金，高考完的暑假也打过一段时间的暑假工，林林总总加起来大概有个小一万，我全部转给你，除了这个，再多的我也没办法了。”白念雅低头看着杯子里漂浮的茶叶根，“舅妈，因为你是我舅舅的妻子，所以我叫你一声舅妈，除此之外，我们心里都清楚，再没有别的什么了。至于表弟，他是我的血缘上的弟弟没错，可是，他也从来没把我当过姐姐吧。”
她叹了口气：“你吃完饭就回去吧，舅舅和表弟应该还在家里等你，舅舅虽然是替人家打工的，但是，家底和人缘还是在的，表弟毕竟是他的亲生儿子，你跟他好好说，他不会不管的。”
白念雅推开茶杯，站起身准备离开。
李秀文大约是急了，手里的碗筷放得噼啪响：“你就真的不管了？”
见对方没有开口，她冲上去攥着她的手臂，声音尖利：“你这个没良心的死丫头，我们从小管你吃管你喝管你读书，现在你傍上有钱人家了，就翻脸不认人了啊？自己的弟弟都不管了，黄眼狗都没你这么贱吧？我跟你说，你要是敢不管，你信不信我就把你这光辉事迹搞到你学校去，看你以后还怎么抬得起头！”
手臂被女人蛮横的力道拧的生疼，白念雅扯了两下都没有扯开，越来越多的目光从餐厅的四面八方集中了过来，周围也有不少小声议论的，但都只是持观望状态，没有人真的上前来阻拦什么。
白念雅的思想有些飘忽，好像站在这里被拉扯被咒骂被观望的，都是一个与她完全不相关的人，她也感知不到手臂上的疼痛，从一开始的伤心气愤怕丢脸慢慢变得麻木冰冷，仿佛突然之间就置身事外了。
脑袋里不断冒出小小的疑问，她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会和李秀文在一起？为什么这些人都看着她。
锈迹斑斑的铁门在眼前重重合上，老旧的吱呀声拖着悠长的调子，盖过女人高跟鞋下的叮咚脚步声。
“念雅，你在这里乖乖待着，外婆生病了，舅妈要去给她买药，等舅妈买完药就来接你，你千万别乱走哦。”
“不能带念雅一起去吗？”
“不能的，那个老板不喜欢小孩子，舅妈要是带念雅去了，他就不会卖药给舅妈了，那外婆就好不了了。”
“那念雅在这里等舅妈，念雅不走，舅妈去给外婆买药，外婆就早点好起来。”
“真乖，舅妈没来接你就千万不能走哟，谁带你走都不行哦。”
“嗯。”
老街的路口没有敞亮高大的路灯，一个暗黄色的小灯泡就撑起一整片区域的光明。她就在台阶上规规矩矩地坐着，盯着小灯泡迷迷蒙蒙的影子，不知道能不能照亮舅妈回来的路。
夜里天凉，破败荒废的学校四处透着风，带着凄清低哑的回声四面八方飘过来散不去。
那个年纪还没有听过望眼欲穿这个词，却已经明白了意思。她望着小灯下昏暗的小路，眼睛都酸了想睡又不敢睡，怕舅妈生气也怕舅妈找不到。
一个人的时候，没有时间的概念，只是知道要等要一直等下去，等那个人来接她回家。
家里有低矮却明亮的大灯，有狭窄却柔软的小床，有香喷喷热腾腾的汤饭，还有外婆等着她去照顾。
不知道这个点了，外婆有没有吃饭，虽然总是要等着她，但是生病了不能饿着。
冷风吹得她发抖，她几乎快要冻得睡过去了，铁门开合的吱呀声，悠长悠长，在耳边滑过。
黑色的影子慢慢移动着，停了停，又试探性地弯了起来。
“你是谁家的小丫头，怎么大晚上一个人在这里待着？”
影子的轮廓慢慢清晰起来，少年青涩柔和的脸，漆黑的瞳孔像纳了满天繁星的夜幕，昏暗的灯光蒙在他的侧脸上，映出眼角浅浅淡淡的痣。
像是被下了蛊，她望着他的眼睛轻声开口：“我找不到外婆了，哥哥你能带我回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