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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第六十六章(1 / 2)


在?残冬逆流北上,着实是?一种很奇妙的经历。

初春将至,望燕台一带枯黄的草根底下已经有?细嫩的绿色绒芽冒出,提前宣告着春日?的到来,可随着洪文一行人渐渐北上,竟仿佛冬日?又卷土重来。

已经开封的河面重新冻结,焕发?生机的嫩芽再次枯萎,路边重现积雪……

就好似这一行人走的不是?寻常水路,而是?整个儿淌进时?光的河流中,勇敢地逆流而上,与天地作对,以致颠倒四季。

甚至二月十八那日?,弃舟登岸的车队直接被突然?而至的大雪阻住去路,一口气在?驿站等了?三天。

程斌冻得?不行,每天搓着手感慨,“若还在?京城,这会儿都有?胆大的人换春日?薄袄了?。”

春分都过了?,可他们倒好,日?子越过越冷,如今反倒又把厚皮袄子翻出来穿上了?。

洪崖是?个闲不住的人,在?驿站住了?一宿就觉无趣,次日?一早扛着枪出门,太阳没到正?中就挑着一溜儿兔子回来,亲自?下厨炒了?一锅麻辣兔丁给众人加菜。

洪文许久没尝过自?家师父的手艺,伴着红彤彤的酱汁和劲道弹牙的兔肉,一口气吃了?三碗饭,这会儿有?点撑,左手按着自?己的肚子促消化,右手提笔书写。

“……自?京城一别已有?月余,公主?一向可好?今一路北上,沿途风光与京中大不相同,草石森森、白雪皑皑,举目雪峰遥遥可望,若公主?亲眼得?见,必然?欢喜……”

这么写了?一段之后,洪文又觉得?好像有?点矫揉造作,于是?换了?种口吻继续写,“……就是?真冷,我从未在?这个时?节来过这边,如今也算见识了?。若公主?日?后想来,切记多带大毛衣裳……只是?风光真好,一人独享着实可惜……”

写到这里,他搁下毛笔活动下手腕,起身去门口舒展筋骨,却见有?几人急匆匆往外走,便下意识问了?句,“几位要去哪儿?”

那几人一转身,洪文才看见他们手中捧着许多香烛纸钱之类,似乎要去拜祭。

“啊呀,”洪文吃了?一惊,歉然?道,“我不知你们要去做正?事,打扰了?。”

那几人没想到京中来的太医这样?好说?话,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大人客气,也算不得?什么正?事。”

听他们这样?说?,洪文越发?好奇,索性直接走出去问道:“既不是?正?事,怎么大冷天的又出去拜祭?”

师父也说?今儿的风格外大些,迎面一阵就跟被甩了?耳刮子似的,一般没事谁会往外去呢?

那几人面面相觑,还是?其中年纪最大的那人道:“好叫大人知晓,原先北面颇有?两处战场,曾时?常有?军队经过,偶尔也有?重伤不治死?了?的,也只好就地掩埋。因那些兵都是?天南海北来的,有?时?人都死?了?,家人还不知道信儿呢,只成了?异地野鬼……咱们也做不得?什么,便就地伐木立碑,知道名字的刻上名字,若不知道的,也不过无字碑罢了?……今儿恰逢其中两位的忌日?,我们就去拜祭一回,多少是?个心意。”

洪文听罢,不觉肃然?起敬,忙拱手道:“既如此,我与诸位同去。”

那几人一怔,有?些意外还有?些动容,当即应了?。

一行人出了?驿站后门,沿着荒凉的野地走了?约莫大半里,果然?瞧见树林中一片高高低低的木桩子。那些木桩上都刻着年月日?,有?的带着名字,有?的没有?名字。刻痕之上又用?墨迹反复涂抹,所以现在?哪怕年深日?久饱经风吹雨淋,但字迹仍清晰可见。

那几人常年在?驿站干活,几近与世隔绝,显然?不大会交际,一路上都未曾主?动与洪文攀谈,到了?之后竟又把他一个人撂在?一旁,自?顾自?掏出随身携带的抹布擦拭“墓碑”,时?不时?嘟囔几句:

“张老哥,我们又来看你啦,可惜这几日?大雪,没能出去买酒……”

“算来,你小子今年也有?二十岁啦,若在?老家,只怕也要当爹喽!”

“老兄,唉,今年还是?没信儿,不过你且不要着急,我们老哥儿几个也还活着,慢慢找,总能找到……”

洪文怔怔站在?一旁,静静看着他们动作,狂乱的北风裹挟着他踉跄几步,再站稳时?,忽被一种奇异的感情所充斥。

在?这片无人知晓的角落,竟掩埋着无数忠魂!

他举目四望,目光所及之处尽是?荒山高树,偶有?几只乌鸦嘎嘎乱叫,被风吹得?歪歪斜斜,仍奋力飞着。

洪文的心剧烈震颤,身体虽然?渐渐被风吹冷,但腔子里的一颗心,四肢百骸流动着的血液,却逐渐滚烫。

啊!

他想说?点什么,可大约是?读书不多,非但不能题诗作赋,甚至就连张嘴都做不到了?。

从驿站来的那几人已经清扫完“墓碑”,转而来到“墓园”前方的一个巨大的石头?圈边,往里面插了?香烛,点了?纸钱。

这一带常年刮风,又多野草干树,外头?是?断断不能见火星儿的,所以他们就想了?这个法儿:

先在?地上挖坑,四周以乱石堆砌,做成一个石圈堡垒的模样?,外头?风再大,里面的火焰残烬都不会乱飞。

仿佛被什么神奇的力量驱使,洪文慢慢走过去,也跟着拜了?几拜。

驿站成员总体分为官、吏、夫三级,官员自?不必说?,吏则是?官僚之中最低级的一层,连官都算不得?,没有?品级,只有?俸禄,而且俸禄极低。

剩下的夫相当于各衙门的杂役,做着最脏最累的活儿,拿着最少的钱,而且随时?可能走人。

洪文见这几人身上服色各异,既有?驿吏也有?驿夫,而其中年纪最大的那人竟穿着驿官的官服,不觉又有?些触动。

那驿官不知从哪儿摸了?根大树枝,拨弄着石圈内的纸钱,好叫它们烧得?再干净一些。

听说?若纸钱烧不全,底下的人拿到的也是?残品,花不出去。

高高跃起的火苗与外来的冷风交接,平底掀起一股向上的气流,吹得?众人纷纷眯了?眼。

他一张满是?褶皱的老脸看不出年纪,被忽高忽低的火光映得?忽明忽暗,此时?站在?烈烈寒风之中,满头?白发?都被吹得?凌乱了?,身形也微微佝偻,可仍是?一丝不苟地烧纸。

洪文问道:“那些人,你们都认识吗?”

那驿官好像现在?才想起来今儿还跟来一位太医,瞅了?他一眼才摇摇头?,“认识也好,不认识也罢,又有?什么要紧?都是?好汉子。”

洪文点点头?,“是?呀,都是?好汉子。”

后面突然?有?人捏了?捏他的肩膀,回头?一瞧,“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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