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顾忌,纵使武功再高,在与王府护卫周旋时,容盛还是中了一箭。衣襟有血沁出来,他眉间微敛,却还仿佛不痛不痒,身影依旧飘渺。
行到胡同口时,身后追兵将至,容盛却缓了脚步。
左行能回容府,右行去安太师府。照理说,自然是容府更安全。可鬼使神差地,容盛转身踏上了去安太师府的路。
……
夜色沉沉,莲花畔漆黑寂静,空无一人。
容盛在冷清的夜里独自走过,衣襟的伤口疼痛翻滚,他唇畔微白,目色冷冽,宛若雪山中的孤狼,扶着青栏往阁中去。
“唔……”
檐铃下,忽然传来一声似小猫的低喃。
容盛敏觉,一瞬间拔出长剑,冷声道:“谁?”
月色轻移,映照出一张轻绯的朦胧面容,因方睡醒,雾气腾腾眼眸懵懂如鹿。散漫的罗袖下,玉版纸层层叠叠地铺展开。
“……”
容盛缓缓收回了长剑。
他险些忘了,临别前还留了某人在莲花畔里。看来这一百遍着实难抄,以至于她都睡着了。
而琉璃方从梦中醒来,便瞧见容盛一身夜行衣,浑身霜寒地立在自己眼前,沉默地瞟了他一眼,道:“容大人,只是写不出夸赞您的词语,不至于杀了我吧?”
容盛情绪淡淡,提步往阁中走:“在你眼中,我便是这般人。”
琉璃:……怎么了?夜黑风高,一身劲装,腰佩长剑,不去杀人去散心?
见阁门未掩,匆匆起身随着容盛而入,行到他身侧,才终于瞧见他衣襟处的血迹。
琉璃大惊:“容大人,你受伤了?让我瞧瞧!”
容盛眉间微敛,却并未制止琉璃,而是任由她扒开衣襟,又由她皱了眉头,在莲花畔里搜罗半晌,寻来药箱为他上药。
至始至终,他很是沉默。
伤口略深,琉璃不敢耽误,匆匆为容盛包扎。
忽然,容盛扣住她的手腕,淡淡问:“安琉璃,建安众臣不是巴不得我死吗?”
你怎么如此记仇?琉璃将这句话默默咽在心里,叹息道:“……可是我舍不得呀。”
容盛一默:“……”
他掀了掀眼睑,长睫下目色如月清冷,语气低沉,暗藏汹涌道:“安小姐,你满口花言巧语,哪一句出自真心?”
琉璃一顿,小心翼翼道:“全部。”
容盛面不改色,却又问:“哪一句出自假意?”
“……上一句。”琉璃心虚作答,见容盛神色难辨,又道:“容大人,您是国之相卿,自是君子坦荡荡。我人如草芥,有时撒几个小谎,不过是为了自保。您权当听个笑话,不要生气,好不好啊?”
容盛神色微缓,终于松开了她的手,不轻不重道:“在我这,不需要撒谎。”
“……当真?”
琉璃闻言,语气忽扬。
容盛敛了敛眸,知其话中有话,不置可否,只挑了挑眉,静待其言下之意。
琉璃举起掌心,眼波巴巴道:“容大人,既是如此,我便与您坦诚相告了。今日您走后,我无意碎了您博古架上的一只花瓶,泼湿了您一本书册……”
说罢,从案下的隐蔽角落扒拉出一只碎瓷与几页残卷。
“……”
容盛神色如旧,只探出长指拨了拨那摊“尸首”,天青花鸟纹鱼瓶,孤本《龙藏经》,只称作一只花瓶,一本书册?
抬眸瞥了瞥罪魁祸首,偏偏其还无知道:“怎么了,很贵吗?”
容盛优雅地用锦帕拭了拭手,语气缓缓,清雅如玉:“卖了你,也赔不起。”
琉璃:“……”
他这么说道,她都不好意思再说,自己今日为了琢磨词藻,将那梅花玉版纸全都霍霍掉了。
偏偏穿堂风匆匆吹来,将廊下那几页薄如蝉翼的玉版纸拂到了容盛衣摆边。
容盛眉梢微挑,拾起写满文墨的玉版纸,只瞧了一瞬,便敛了深眸,眸中泛起难以言喻的深沉。
“……”
琉璃察言观色,小心问:“怎么了,我写得不好吗?我可是冥思苦想了大半日呢!”
容盛冷笑一声,幽幽念道:“……腰腹劲如松柏,肤若柔泽,帐底流姿香色浓,见者靡靡可欺。”
如此轻浮词语,得亏是出自安琉璃之手,若换作他人,哪还有命在这里与容盛说话?
容盛神色淡淡,呵笑道:“安小姐,你又不曾见过我此等模样,怎能写出如此艳词……嗯?”
琉璃心直口快,得意笑道:“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
话落,直觉哪里不对。
瞟了眼容盛的脸色,隐约的暴风雨来临之兆,琉璃及时止损,慌张解释:“我不是说您是猪,若您是猪,天底下的猪都要自卑死了,毕竟世上哪有您这么好看的猪?不对不对不对……”
“……”
琉璃沉默一瞬,语气微弱:“我是说,我是猪。”
容盛心中失笑,面上不显,淡淡道:“夜深了,你回去罢。”
琉璃揣度他心情,试探道:“夜黑风高,我柔弱女辈,心里实在害怕,您送送我?”
容盛很是冷淡。
他将玉版纸不慌不忙地折起收在袖中,斜倚在软枕藤椅上,淡淡道:“我伤重,无法送你。”
琉璃失落地哦了一声。
他又道:“这是你安府,你怕什么?”
琉璃哑口无言。
“那我走了?”
“……”
“我当真走了?”
“……”
容盛阖了阖眸,似是倦了:“若要我扔你出去,也不是不可。”
琉璃:“……”
世上怎有如此不解风情之人?
……
琉璃走后,莲花畔少了聒噪,顿时又恢复死水般的安静。容盛在漆黑夜色中闭目养神了一会儿,忽轻叹一声,无言起身,踏着一地孤寂行出莲花畔。
他悄然跟在她身后,以无人知晓的间距,在一廊更深露重里,送了她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