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次生死时速的抢救,身体很多激素紊乱,最直接的影响是目力受损,以前舒意不爱长时间对着一个人的眼睛,现在为了听清说话的内容,却不得不对上对方的眼睛。
她和明坛并肩坐在船边,汽船的马力很足,从江原码头过来每个站点间隔不过三五分钟,大河中时不时有翻腾的灰褐色鲶鱼,非常大,大得让人害怕。
她不自觉抓住明坛的手臂,问道:“我们去哪里?”
明坛说:“到了你就知道了。”
“为什么卖关子?”
船到东岸停下,明坛看到丽洋花市的招牌,指给她看:“诺,这就是西江最大的鲜花市场了,量大,价低,品种丰富,怎么买都不心疼。”
说话间他们身边有几乎一半的人下船,不是提着篮子,就是推着小货车,看样子都是去进货的。
“那我们为什么不去这里?”
“因为有更好的。”
“好在哪里?”
“唔。”明坛沉吟了一会儿,舒意感到她要诗兴大发。果然明坛说道,“好在空气香甜,心旷神怡,美丽仙境,如梦幻泡影。”
末了她又道,“我觉得你会喜欢。”
舒意正觉得疑惑,明坛补充道,“或许不是喜欢这么简单。”
她觉得可能要让明坛失望了,见过千秋园的震撼,世上的花园已经很难再带给她相似的感觉了,但为了不破坏明坛的心情,她积极地表现出期待的样子。
船又继续向前开,这回是明坛抓住了她的手臂:“快到了,下一站就是,很近的,就在丽洋的对面,香堤西岸。”
汽笛鸣叫声中,舒意转过头来,看向西岸的方向。
奔腾的河流渐渐缓停,那缓慢的姿态像肖邦协奏曲渐入低音,绵长的曲调如夜半月,月上鹊,如巨人垂首,掬起一捧清泉,又如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将此刻的画面定格,大鲶鱼悠哉悠哉地撇着胡须,船员交头轻笑,红色的船蓬被阳光晒得发烫,明坛笑意寂静。
而在河对岸,繁花似锦,岁月正长。
舒意一行刚上岸,卡通人物就将他们团团包围,手臂挎着花篮热情地向他们推销秋季新品,明坛虽一身僧人打扮,但眉目如水,练达睿智,引来唐老鸭的青睐,免费送了一支木芙蓉给她。
明坛高兴,随手将木芙蓉簪到舒意另一侧耳边,两朵大红花衬得女孩鲜艳明亮。她越看越顺眼,挑挑拣拣又找了一小捧桂花穗,箍在她手腕上。
远远一瞧,真是一道亮眼的风景线呐。
唐老鸭也觉得这个女孩说不出的好看,气质温和,却有质感,竖着大拇指不停地夸她,极力推销臂弯的花篮。见女孩始终不为所动,他心下气馁,却仍未放弃,一路引着他们朝古堡走去。
到了近前,看到一人站在临岸的高台上,正注视着大河,他忙举臂挥舞,高喊:“老板,来客啦!”
男人回头,微顿了顿,朝他们走过来。
舒意停在原地。
“嗨,这位小姐好久不见,还记得我吗?”刘阳挂着招牌笑脸,热情地同她伸出手去。
舒意没有接招,他也不觉得尴尬,转手拍了下唐老鸭的屁股,“这两位客人交给我,你去吧。”
唐老鸭原意是想在老板面前表现一番,不想被老板截胡,哼了一声,气呼呼离去。刘阳讪讪地摸了下鼻尖:“走吧,我带你们进去逛逛。”
舒意这才看清古堡上方的英文字样:throughalleternities。
万古千秋。
她拧了下手腕上的桂花穗,下意识往回走,明坛忙拉住她:“怎么了?”看这位老板的样子,她以为他们是认识的。
明坛自己也觉得刘阳有点眼熟。
“我们之前是不是见过?”
西江有很多庙宇,刘阳见过的僧人不计其数,哪怕面前是位女僧人,还是混血,他也不觉得稀奇。但仔细想了想,确实没什么印象。
“西江不大,或许我曾与小师父在哪里见过。”
明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望向舒意:“阿九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没有,我……”
“既然到了这里,快跟我进去看看,我保管你会喜欢。里面有好多花田,光是散步就够赏心悦目了。”明坛说。
刘阳在旁附和:“是啊,这座千秋园是我们多年的心血,小姐不想亲眼看看?”
这里的一花一草,都是他们亲手栽植的,凝聚了他们的汗水。
刘阳如今知道她就是谢意,虽不知她有没有想起当年观音庙前的初见,却还是自说自话地同她讲起了前尘往事。
“小姐大概不知道吧?很多年前这里出现过一位廉正清官,就在大河边上还有他的功绩碑,当地百姓都叫他小相公,因为他被当时的皇帝贬谪过来的时候还不满二十五岁。一辆青毡马车,一个顺手在观音娘娘庙前捡的重病的茅山道士,加上他自己,两人一马就这么千里迢迢来到了任上。当时的天下刚刚经过战乱大洗,文康十四年,高祖皇帝欲起复失德前太子,那时尚在湖广一带拥兵自重的节度使李重夔得知后,先一步取了太子的头颅送到金銮殿,高祖皇帝急怒攻心,当夜薨逝。临去前他召集前朝官员,立幼子为帝,委任梁太尉为辅政大臣,主掌前朝。”
刘阳笑着说,“彼时幼帝尚小,怎能担负起治国重任?再加上当时国之飘摇,内忧外患,积弊深重,李重夔欲起兵造反,遭门下谋士力阻。此谋士曾为他深入京中要塞,出谋划策扳倒新帝热门人选的太子与晋王,是他心腹之臣,两人却因此事而心生罅隙。之后李重夔背着谋士与梁太尉合议,在前朝推行削藩政策。幼帝宝位尚未坐稳,诸侯正虎视眈眈,此刻强行削藩,和拿刀架在脖子上逼着他们谋反有什么区别?之后诸侯开始内战,那两年整个中原地带战火连天,民不聊生,李重夔终于有了名正言顺勤王的名头,摇旗呐喊,长驱直入京中,迫幼帝传位给他,改元号昌和。”
“他出征塞外,平定内乱,收复九州,稳居高位,赢得生前身后名。这位王朝开国后第三任皇帝,青史留名,军功卓著,待他死后,史书上没有留下一句坏话,若一定说有什么事迹曾让人置喙考究,那就是昌和三年,将多年风雨相伴,朝野内外无不艳羡所谓简在帝心的肱骨之臣,也就是他账下最年轻的谋士,时任吏部侍郎的小相公贬至此。都说君臣离心,是因多年前一个公卿世家的小姐。”
“之后的十年,小相公呕心沥血,对抗西戎,治理水患,为了早日实现海晏河清四海升平的理想,他日夜案牍劳形,推行时政,以步行丈量西北,凡天下学子不分贵庶,皆民心向之,可以说新帝能够那么快稳定战局,攘外安内,他功不可没。昌和十五年,帝欲复之,而他却突然死在就任巡抚的路上。”
刘阳忽而停步:“百姓都以为他太累了,因病而死,殊不知他被千刀万剐,死后连一座坟冢都没有。帝王心,呵,那位新帝一直到死前还在到处掘墓,找他的尸首,你说君臣做到这个份上,是不是很可笑?”
明坛打断他:“怎么和我听到的版本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