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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上次见到南雁来,已是在两日前。彼时她刚刚从昏迷中醒来,失血过多,一张脸苍白如纸,被婢女慢慢扶起来,倚坐在床头,低头喝一碗温热汤药。许是听见他的脚步声,她握着玉匙的手一顿,作势就要起身行礼。
自然被他重又摁回了床上。
“...一切都结束了。孤说过的,从今以后必定满足你任何愿望。孤说到做到。”谢长庚轻咳了一声,柔软下声音来,“你有什么愿望?尽管说便是。”
沉默良久,她终于动了动唇,竟是说出令他始料未及的一句话。
“...放了长孙玉容?”谢长庚闻言一怔,紧紧蹙眉低头看她,“为何?她那般处心积虑害你,你竟不恨她?”
“臣妾也使计杀了她的一个贴身婢女啊,那些恩怨,差不多也是两清了。”南雁来却轻笑,“想来,还是臣妾要更惹人恨一些呢。”
“......”
接着她放下那碗药,浅浅露出一个笑来,温声柔柔软软道,“臣妾已是三生有幸,此生得以长久陪在太子殿下身边。至于那良娣,放她走吧,从此天高地远,各在一方,倒也算圆了臣妾此生另一个念想。”
...好一个“另一个念想”。
“是你帮了孤。”但最终他还是将一切话重新咽回到嗓子里,若无其事淡淡道,“若不是你激怒良娣,刻意去坤宁宫拖住了皇后等人的阵脚,一旦长安官道上那老宦官被半路劫持的消息传到皇后耳朵里,孤已是必死无疑。”
“殿下又何尝不是呢?”她顿了顿,“臣妾太过愚钝,不知天高地厚,竟偶然发觉了殿下所有计谋。像臣妾这般的人,虽可以帮助您,但也可以随时出卖您。像殿下这般杀伐果决之人,其实当初就应该快刀斩乱麻,直接要了我的命。”
“但殿下没有。不仅没有,还待臣妾如此不薄。”她浅笑道,“臣妾自然也当肝脑涂地,以报殿下莫大恩情。”
继而她轻轻蹙起眉来,又抱怨似的轻嗔道,“殿下,这把守在承香殿外的一众侍卫,是不是也是时候该撤了,他们可都严密看守臣妾整整一个秋天了。臣妾光是看着,都觉得透不过气来呢。”
许是见他不语,她又轻轻叹了口气,露出一个惋惜似的小小的笑来,“殿下这是不愿答应臣妾不成?要说那些侍卫也真可怜,再大的风雨也只能巴巴在那站着。如今宫中已是百废待兴,难不成,殿下还想日后这宫里人人都传开,说臣妾娇奢成风,独占东宫一众侍卫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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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香殿。
少年着一身墨色锻袍袖口镶雪白飞竹滚边,握着一把十二折骨扇,来的路上倒是步履匆匆,等到真的到了门口,那双雪色素合靴却缓缓停了下来。
就这样握着纸扇在寝殿门口打了三圈转,最终还是庭院里打水的婢女率先发现了他。
“奴婢参见太子殿下。”
他似乎是被她冷不丁吓了一跳,侧过脸去看了她好一会,才挑眉笑道,“太子妃的伤...养的怎么样了?”
“回殿下的话,御医说了,太子妃娘娘福大命大,要是刀尖再深一寸,就是神仙来了也救不活了。但好在娘娘撑过来了,这几天也开始慢慢喝些粥食了。昨日,甚至还能稍稍走动一二呢。”婢女笑道,“想必,假以时日,便很快就康复了!”
“...那便好。”谢长庚深吸一口气。
“...殿下您这么关心娘娘,怎么不进去亲自瞧瞧呢?”婢女察言观色,吞吞吐吐道。“娘娘见了您去,一定欣喜得很。”
“......”
谢长庚心说这还真不一定。
毕竟他当时可是将她作为弃子,众目睽睽之下振臂一挥下令射箭,长孙越一旦中箭,那么她也有极大可能会当场暴毙!
但他还是那样做了。
南雁来本就对他的冷血算计颇为不满,这一来,不得被他活活气死啊。
谢长庚很有自知之明,于是就没敢去看她,而另一方面....他也确实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
但从今以后...便好了。
所有挡在他路上的人都已经死了,从今以后,她便是他独一无二的皇后,前世他已是对她那般恶劣,这一世定要精心弥补许多。
如果她仍需要时间来接纳原谅他,那更简单了,无非就是时间。
一月不够,那就两月,两年不够,那就十年。
反正她有一辈子可以无忧无虑做北昭的皇后...无非时间而已,他耗得起。
“无妨,那你便同她说一句,孤晚些时候再来,与她一同用晚膳。”
“是。”婢女眉开眼笑,“等娘娘回来,奴婢便去告诉她。”
“...回来?”谢长庚闻言一愣。
“回殿下的话,太子妃娘娘一个时辰以前,带着婢女朱桃,乘马车出宫,去了隐州的海潮寺。”
婢女笑得欣喜,“娘娘说了,近日宫中杀戮太多,前有谋逆反贼,后又有若干天相凶星。娘娘菩萨心肠,觉得该去佛寺讨些平安桃符回来,也好为殿下祈福。”
死寂片刻,谢长庚一双细长凤目眼瞳猛地缩起。
“...混账!不是让你们看好她吗?!”
那婢女被他这么一喝,虽仍是不明就里,但还是脚腕一软,扑通一声便瞬间跪下了。“...太子殿下息怒!太子妃娘娘说了,那海潮寺离长安最近,这一会功夫的事,不打紧的,估计都不用两个时辰,不到日落便能回来。”
“不...她不会再回来了。”他低声喃喃。“不会再回来了......”
“不、不可能的,殿下!太子妃娘娘走的时候,可是一丁点行囊衣服都没带走啊!路途近便,连过夜也不会啊!”那婢女已是被吓得瑟瑟发抖,结结巴巴道,“只是...”
“只是什么?”他猛地抬起眼来,一双漆黑凤目深处似乎又多了一丝亮光。
然后在听到宫人的下一句话,那一丁点光也熄灭了。
“只是奴婢方才收拾屋子的时候,在桌上发现了一只空空的鸟笼。奴婢来承香殿的时间也不长,只是隐约听人说起过,娘娘以前好像养了一只黄雀来着....只是,那黄雀似乎也被人放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