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一双黑靴已经踏出一步,他却又顿住,微微侧过脸来,“切记,莫要让其他人等靠近现场。”
听他这么说,老鸨惊惧至极的一颗心似乎也放缓了些许跳动,连连点头称是。
“...行了行了,没听见这位公子说的吗?!都散了散了!”老鸨拧眉赶人。
众乐妓也如鸟兽群散状,四周一时寂静。
谢长庚正欲踏下重楼。
就在那一刻,不远处忽有一声铮然琴声。
...眼下如此兵荒马乱,怎还会有人在此奏乐?
他顿了顿,转过身来,朝那乐声传来的方向寻去。
只见幽深画廊中,重重帷幕后,似仍有人坐在那里。
似乎是一名红衣女子,发别朱花,面系红纱,低头抚琴三两声,十指涂满艳红脂。
一片嘈杂喧嚣声中,仅有她指下的琵琶独自哀鸣。
谢长庚低头看她片刻,正欲走过去。
“你...是你!红牡丹!”耳边忽然一声尖叫。
倒把谢长庚吓了一跳。
扭过头去一看,原来是方才那个绿腰。
“...她是谁?”
“还能是谁!咱们这的花魁,鼎鼎大名的红牡丹啊。”绿腰怒道。
听到花魁二字,那抚琴的红衣女子手指拨弦三两声,弦声如幽冷潭水,那张被笼在面纱后的脸低下去,没什么表情,却是咯咯笑了出来。
别的不说,这人此刻头发散乱,一身艳红裙衣,又是在如此气氛下,独自坐在幽深暗廊里,的确有几分像那阴森女鬼。
“你...你还在笑什么!”绿腰惊惧至极,转化成一腔怒火,“你知不知道刚刚咱们这死了人!你竟然还笑得出来!”
那被唤做红牡丹的乐妓仍然不语。
“怎么,花魁娘娘人老珠黄了,再也不吃香了,便只会在这装疯卖傻了?”绿腰此时才终于缓过来,一个劲捂着胸口,对她怒目而视。
“这位公子,你是不知道,这红牡丹曾经是何等丢脸人物。”绿腰贴近谢长庚,冷笑道,“被心上人抛弃了,亏她还要一心想要追去呢,说什么为了他,连跳河也愿意。那她倒是当真去跳一个啊。”
“依我看,她分明就是彻底疯了,没客人看得上她,整天就在这一个劲鬼笑吓人呢!”绿腰捂胸怒道。
“......”
谢长庚却隐隐心觉哪里不对,抬头望她,隔着重重面纱,他看不清她的脸。只隐约看出,那当真是一张或许年轻时拥有动人姿色的脸,只可惜侧脸有一道骇人长疤。
“...她的脸怎么了?”
“哼。”绿腰冷笑一声,“哦对,都忘跟你讲了。还不是当年那嫖客走的时候,她死皮赖脸一路追着人家乘船回扬州,结果人家被追地烦了,打翻了一盏油灯,滚烫的热油被泼在脸上,从此就破相了呗。”
“公子,奴家劝你,还是正事要紧,一会官府估计就来人了。你无需在此与她继续纠缠。”
“...知道了。”谢长庚点头,对绿腰笑道,“那就劳烦姑娘先帮我下楼看着吧。我马上便跟来。”
那绿腰闻言点头,临走之前,又恶狠狠冲着红衣乐妓唾了一口,才转身走人。
一时周围终于重新陷入寂静中。
琴弦如幽深寒潭,听得人空落落的。
“你这一手琴技倒是好。”
乐妓仍不言语。
“看来姑娘平日里便喜独自抚琴。”谢长庚缓缓走近,停顿片刻,“不过,楼下有人死了,你就不害怕么?”
她终于开口。
“何必害怕,人又不是我杀的。”
极轻的声音从面纱后飘出,若不注意听,几乎就要被埋在琴声里。
“姑娘倒是好胆识。”他闻言便笑了。
琴弦又拨动几声。
“那些暗影卫,你可曾听说过?”
“奴家听说过。”
“方才的死者,估计就是暗影卫杀的。”他接下她的话,话锋一转,“也就是说,眼下这偌大的潇湘馆,极有可能藏着一群穷凶恶极的杀手。”
“你说你不怕死人,在下深表赞同。”他平静道,“然而,姑娘连这凶手也不怕吗?”
“怕又如何,不怕又如何?生生死死,都是命数。”
他眯眼观她片刻,忽然开口。
“你倒是有趣,镇定自若得紧。那若是我再说,方才我听到你身后似有奇特异响呢。”
红牡丹抚琴的手指一僵。
忽然发出一声琴弦颤音。
“你表面上虽是坐在此处独自抚琴,实则却暗地里另有动作。怨只怨你手脚不够利索。”他望着她平静微笑,“怎么,难不成,你当真以为我仅仅是被你的琴声吸引来的么?”
“恐怕,自从三年前幽州画舫失火,你脸上平添这道烧疤开始,之后你便因破相而久不接客,这段在大家眼里被冷落的日子,只怕姑娘你...并不是真正的清闲吧。”
琴弦停滞一瞬。
“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你应该比我清楚。”谢长庚淡淡道,“姑娘身为幽州人士,早年漂泊无依,这几年又久不接客,若暗地里无人接济,又怎会活下来。况且,姑娘昔日的倾慕之人,只怕名气也是大得很呢。”
“话已至此,你仍如此淡定吗?”他低头看她,“就不怕我就将你扣住,作为可疑人物,官府必重重有赏。”
那女子手指微动,良久,重新拨动琴弦。
然后低低一笑,“谁又不是颗棋子呢?”
看得出她今日是有过精心打扮的,只是再浓的粉脂也遮不住那道骇人长疤。乐妓的满头珠翠也都很廉价,浑身上下,唯有一只簪子看上去稍微有点名贵,翡翠金玉簪,吊的珍珠当啷响。
良久,她忽然没头没脑说了一句,“他说奴家可以立功。他说了,只要我帮他,他就会娶我。”
“前几日我又在窗边望见他了。他骑着马走过长街。我听那些人说,这离幽州太远,总要备些马草,才好返乡。”
“我还看见,他身边又跟了一位美妾,他说他爱极了她。”
红衣乐妓抬手拨弦。“那年幽州渔火.....”
谢长庚一怔,还未来得及言语,忽然觉得哪里不对,猛地回首。
却已是来不及。
只见一抹飞红影下。
耳边只剩一句轻飘飘呢喃。
“他曾经也是这么跟我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