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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第 97 章(2 / 2)


他轻叹一声:“你都没有说服你自己。”

“我一直很奇怪究竟是什么样的家庭会教育出来这样自卑的人,今天我知道了,原来自卑这种东西是从上一辈传下来的。”

冯青青攥着他衣领的手微微发抖,她看了虞少淳半晌,忽地把他一推。他踉跄着?倒在椅子上,就见方才一直强势又尖锐的女人好像忽地苍老了十来岁。

她靠在医院的墙上,慢慢摘下眼镜:“我不管他,他就会变得和我一样。”

“可是你管他他活得很糟糕,而且......”

“我妈妈就没管我,也?没管过我弟弟,”冯青青说,“我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这和外婆有什么关系?

虞少淳刚要说话,又听冯青青继续讲道:“弟妹和弟弟是娃娃亲,当时我们一个考上了职高,一个考上了B市的学校。家里困难,不仅要养我们两个,还要养我姨妈的两个孩子。弟妹怕我妈供我上学不供弟弟,悄悄改了我的志愿表。”

她刚开始的语气毫无波动,唯有在“志愿表”三?个字上颤了下。

“于是我成了‘扶弟魔’,在这个小城市待了半辈子,再也?走不出去。”

冯青青脸上一直凝着?的霜此时才有了些?许融化的迹象,伴随着陈年的旧伤被揭开,露出下面血淋淋的伤口。

她还记得高考出分的那个下午,自己因?为要去更远的地方而欢欣鼓舞,可一切的梦都碎在录取结果出来的那天。

“我弟生?来怯懦,听风就是雨,李慧一说就信,我也?没想防着他,就这么被改了报名表,”她的声音很轻,远不如刚刚色厉内荏,却透着经年的怨恨,“我妈为什么不管我们?她要是管了我就不会现在这样,我就不会一辈子烂在这里!”

虞少淳轻声说:“所以你准备让冯周烂在这里。”

冯青青愣了一下:“我没有,我想让他好,我......”

“那为什么要让他学医了再回来?”虞少淳向前?走了几步,“你只是想证明就算当年的你考上了B市的医学院,也?逃不了成为现在这样的事实,让你自己不必再因?为意难平怨恨对吗?”

冯青青如遭雷击。

她在这十多年里反复洗脑自己是爱这个儿子,所以才严厉所以才想安排他的人生所以才......

可有一个十八岁的女孩一直住在自己心里,用怨恨的目光看着?一切。

虞少淳垂眼看着?她:“你根本不爱他,你只爱你自己。”

冯青青看着?眼前这个少年,发现他的眉目间带着?丝淡淡的悲悯。

“你永远不会理解我们的,”她说,“我们这些?凡人,普通人,是最不甘心自己变得平庸的一群人。平庸了,倒不如去死。”

自己现在的模样就像当年匆忙结婚时借来的那件粗制滥造的婚纱,冯青青想,磨损了边角的白线露在外面,台下清冷几桌人,脸上是阿谀奉承的笑。

她这一辈子也?如此,翻开来看,连字里行间都写满了不堪入目的狼狈和强颜欢笑的逢迎。

虽然她不想承认,但是这四十余年岁月所有的一切努力,都好像在逃离那个被辜负的自己。所谓长大成人变老,其实一直仓惶出逃在名为“不想平庸”的路上,昼夜不息。

如果自己逃脱不了这诅咒般的命运,那凭什么别人可以?

如果自己不可以,那别人也?不可以,连儿子也?不例外。

冯青青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想让冯周替自己圆梦,还是不想看见几乎复刻了母亲聪明才智的儿子走出小城,成为了十八岁自己最想成为的人。

“可是阿姨,”虞少淳看着?她,心中觉出几分悲哀,“你已经不平凡了。能认清自己是凡人的,世?间又有几个呢?”

冯青青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迷茫”这种神情。她看着?虞少淳,胸腔中似乎挤出一丝悲鸣,就好像铜柱终于抵挡不住岁月的侵袭慢慢坍塌的声音。

她抱着头,将身子弓了起来,似乎承受着巨大的哀痛,颤抖着?肩膀无声啜泣。

她在哭什么?哭病床上的妈妈,被当做工具的儿子,灵魂颠沛流离的三?十载光阴,还是那个被杀死在十八岁的少女?

她跟世?界和解了吗?

虞少淳思来想去,总觉得继续看着?冯青青在自己面前哭有些?不妥,翻了翻口袋想找张纸巾给她擦擦眼泪,可翻了半天都没找到。

冯周从楼下包扎完手回来,就看见自己那位日理万机的母亲和自己男朋友面对面站着?,相顾无言。

他心中警铃大作,三?两步跑到冯青青面前,生?怕她突然发疯要揍虞少淳。

虞少淳见他这幅紧张的样子,心里觉得好笑,退了两步看着?那对别扭的母子。

冯青青慌忙将泪擦干,戴上眼镜,又变成了那个雷厉风行的“冯医生”。

她深深地看了眼自己的儿子,发现他似乎长高了不少,眉目比原先柔和了很多,眼中平添几分堪称灵动的神采。

她又想起之?前?虞少淳和自己说过的话,恍惚间问自己,真的很了解这个儿子吗?

“是虞少淳帮外婆垫的住院费,”冯周看见她还是会下意识地发憷,可依旧硬着?头皮说,“不用你还,我自己还。”

冯青青冷冷地看着?他,忽然说:“你想考北航?”

冯周看着?她,迟疑地点点头。

“你随便吧,”她说,“我不管你了,你爱和谁玩和谁玩,爱去哪去哪。”

冯周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不知道什么事让自己这位独断的母亲改变了想法。

冯青青的声音里似乎染上了几分颤抖,可背依旧挺得笔直。

她最后深深地看了自己的儿子一眼,不知和谁赌气般地宣誓道?:“我再也?不管你了,你滚吧,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说完,她转身就走,可背影狼狈,似乎生?怕自己下一刻改变了主意。

冯周愣在原地看着?她远去:“她......”

“手怎么样?”虞少淳从后面牵过他缠了纱布的手,“疼不疼?要紧吗?”

冯周摇摇头:“你和她说什么了?”

虞少淳笑了笑:“谈了人生和理想,说得你妈妈老泪纵横,差点和我义结金兰,啊不是,结拜兄弟。”

“你别和我开玩笑,”冯周皱眉,“她是不是骂你了?说话特难听那种?没动手吧?”

清晨的医院尚算宁静,偶尔有坐着?轮椅的病人从不远处经过,家属或忧心或互相争吵着来来去去,放着玻璃罐和不锈钢罐的小推车立在白瓷地砖上,静默地看着?所有人。

虞少淳轻轻搂住他。

病房的窗漏进一丝阳光,如同冯周在黑暗中艰难跋涉数十载光阴后终于刑满释放。

“我的意思是,”他轻叹,摸了摸少年柔软的发,“你自由了,男朋友。”

所以请不要恨也不要怕,肆无忌惮地飞向远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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