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作为寡王本王,聂东流从来没有与人合作过,但警惕是赏金猎人的必修课,这一路上他与封析云没怎么交谈,却始终留意着车中的动静,按理说,封析云在听到他的招呼声后,就该慢腾腾地下来,而不是一点反应也没有。
以马车的颠簸程度,除非封析云是睡神在世,否则绝不可能睡着,那么回发生这种事,就有些奇怪了。
车帘被他一把撩开——
车中,封析云歪倒在小案上,脸色苍白如纸,呼吸微不可闻,不上前细看,根本无法分辨她究竟是昏厥过去,还是在无声无息中死了。
聂东流的呼吸微微一滞,有那么一瞬间,他特别怕封析云死了——不是同伴情谊,主要是怕连累到他,为了一个初见的同伴被连累,那也太亏了。
下一秒。
“回家……”她轻声呢喃着,眼皮轻轻颤着,显然正沉浸在噩梦中,心神在梦中也不得安宁。
但不管如何,她好歹还是活着的。
封析云做了一个梦。
梦里,满眼都是殷红,好似无数红绸绵延着、缠绕着,朝她伸来,拉扯她、裹挟她,摇将她带进绯红的深处。
“回家……”在这殷红的世界里,遥遥传来呼唤,又好似叹息,“回家……”
而她就好像误入的过客,身不由己,在这殷红中起起落落,几乎喘不过气来。
奇怪的是,她在这梦里保持着一点清醒,理智告诉她应该尽快从这梦中退去,但天性却促使她随波逐流,亲近、放纵、恋栈不去。
而在梦里,她心心念念,只有……回家。
聂东流就站在她面前,上上下下打量起她,颇感焦头烂额。
如果封析云在和他出行的时候死了,麻烦就大了——虽然人走茶凉,但她好歹也是宁夜阁前任阁主之女,有遗泽有人脉甚至家里还有爵位等着继承,被人发现后,府衙就算是为了给个敷衍的交代,也会追究元凶的。
前脚出京城还好好的,后脚来了金玉镇就死了,这中间谁也没接触,最有嫌疑的可不就是他了吗?
无名无背景——好拿捏;民间无组织术士——高危。
两项加一块,他妥妥的背锅侠。更不要提叶淮晓对封析云的重视度,以及之前见面时的剑拔弩张,那家伙一定会气怒之下,给他无中生有一堆锅的。
他只是个想好好做赏金任务、攒够钱回归平静生活,遵纪守法的普通术士,如果被通缉了,虽然不是没有可能逃生,但那样猴年马月才能攒够钱啊?
聂东流一个箭步跳上马车,一把搭住封析云的手腕。
脉象扣准,虽然微弱,还算平稳,起码一时半会是没有生命危险的。
聂东流微微松了一口气,眉头却又慢慢蹙起。
人在马车里,虽然颠簸,也没到把人颠晕的地步吧?除非……
他目光落在封析云的脸上。
她有一双很媚的桃花眼,肤光胜雪,眉目常含倦意,一看便知病弱,极妩媚的容貌,因病弱更生一种漫不经心的、若即若离的美。
唯有当她闭上眼的时候,才会让人意识到她的身体是真的不大好,而不是卖弄金贵者的顾影自怜。
聂东流迟疑。
她不会是……身体虚弱到坐不了马车,这才会晕过去吧?
如果是这样,那她还信誓旦旦说要当宁夜阁副阁主呢?就这破身体,还是好好回家养病。多活几年吧。
聂东流眉头紧锁,深感自己这次太过冲动,不仅耽误了一天功夫,还摊上个烫手山芋,栽进了宁夜阁内部的矛盾。
简直是血亏!
“封大小姐?”他轻轻推了推她的肩膀,迟疑了一下,伸手。
他指尖闪烁起一点微弱的金光,在昏黑的天色里尤为明显。聂东流轻轻点在封析云的肩上,那微光便好似流水,从他指尖溢出,流向封析云。
这是他师承玄晖宗的法术,晨辉诀,属于基础治疗法术,能助人恢复精力。虽然放在玄晖宗只是入门级别,但放到民间术士的身上,已经算得上是非常不错的法术了。
聂东流不是治疗方向的术士,很少用这类法术,现在死马当活马医,说不定能起点作用。
微光流转,封析云闷哼了一声,两眼皮微微张开了点,勉强透过眼缝看了他一眼,好似一瞬间便明白了现在的情况似的,张张口,低声说道,“我袖口有块玉,你把它拿出来,我含着它。”
她说罢,便又合拢了眼睛,陷落半梦半醒之中。
马车里,封析云的眉头不自觉地微微皱起,好似有什么不舒心的事,她低声喃喃,声音小过蚊子叫,聂东流就算生了个顺风耳也听不清她在讲什么。
他头疼地打量了她一会儿,伸手去掏她袖口。
美玉无瑕,流光溢彩。
聂东流的动作微微一顿。
作为玄晖宗的弟子,他对自家宗门法术的气息再熟悉不过,封析云的这块玉一入手,他就认出来了,这是玄晖宗炼制的养魂玉,品质极高,十年难成,可谓珍贵到极致,专门用来温养灵魂。
聂东流一直以为封析云的病弱来自体魄,因为她虽然姿态优雅却掩盖不了行动迟缓,一看就知道身体素质极差,也难怪多年足不出户。但她现在忽然掏出养魂玉……
莫非她的病症在于灵魂?
这可不多见,一旦出现,绝对和诡秘事件有关系。
聂东流的眼神微动,顺手丢了个辟尘诀上去,轻轻送进封析云的口中,然后向后一仰,靠在马车壁上,朝她打量了起来。
封析云的身上,一定藏着很多的秘密,而不是他最初预想的普普通通养尊处优大小姐。
但他可以确定的,她确实是个经验不足的深闺少女,完全不知道人世险恶——且不说她本身是个很容易被人觊觎的美貌姑娘,只说这养魂玉,就已经价值连城,她倒好,就这么大大剌剌摆出来?
他但凡品性稍微有那么一点瑕疵呢?他们才是第一次见啊?
她现在毫无反抗能力,他的一念之差,对她来说就是天堂和地狱啊。
按照正常话本的发展,他现在应该为大小姐这份天真的信任所打动内心的柔软,但聂东流冷着脸靠在车壁上,只觉得自己跟了个智障老板。
真就人傻钱多速来是吧?
她有时候精明有时候又傻得吓人,跟着这样的老板,闯进宁夜阁的诡秘风云里,能有前途吗?他不会直接跟着送人头吧?
也不是他对病弱大小姐有偏见,但就真的……她有点不靠谱啊?
聂东流紧锁眉头,目光朝封析云瞥去,后者已渐渐睁开了眼,舌头压着养魂玉,含糊不清地说道,“我的身体没问题。”
聂东流顿了一下。
封析云一旦清醒,很清楚聂东流现在会是个什么想法,紧接着解释道,“虽然稍显羸弱,还没到坐半天马车就会晕的地步。”
聂东流目光微凝,“你是说,是因为金玉镇的古怪?”
封析云的病症很有可能与诡秘事件有关,这才需要养魂玉来压制。倘若她身体还能支撑,却意外昏迷,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有新的诡秘事件刺激了她。
他们来金玉镇,就是为了探查这里的诡秘事件。
“我也说不准。”封析云含含糊糊,“总之先去镇长家落脚,我再告诉你详细情况。”
她不愿意细说,聂东流唯有蹙眉。
说实话,他对于封析云这种藏藏掖掖的态度很不满意,既然都已经带他来了金玉镇,总也该透点底,像现在这样,不得不让人怀疑她是不是想拿他送死。
“都到了这里,你总得先给我交个底,不然你再昏过去,我在这干瞪眼?”聂东流坚持。
封析云捂着脑袋头疼,她现在脑子昏昏的,没空编谎话骗聂东流,这人怎么就不能识相点挑个好时候呢?
她勉强理了理思绪,“根据家父生前所述,金玉镇的敲门声其实是一种诡异的灵体所为,没有什么伤人的意图,所以多年来和金玉镇的镇民相安无事,我这次来,带上了招灵驱邪之物,就是为了解决它们。”
“此前宁夜阁来这里探查,竟然没有发现这一点?”聂东流挑眉。
虽然他没在宁夜阁待过,但玄晖宗和宁夜阁也算是一个体系的,聂东流大致了解官方探查诡秘事件的流程。
灵体作祟这种事,也就是民间常说的闹鬼,极为普遍,官方前来探查,第一步做的就是检查当地有没有游荡的亡魂灵体,倘若发现了,下一步就是驱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