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统军将帅,不是?到了山穷水尽之?时,再去?想该牺牲前军冲锋好?还是?牺牲后军来殿后,而是?根本不应该让这种‘被迫选择牺牲’的情况发生。
作为顾家长男,上有老父,下有幼弟,只顾着和个病病歪歪的女人情深意长也就罢了,好?歹也该想想家族境况,居安思危,未雨绸缪才是?,纵算一时筹不出银子,也要找好?借口或托词,只消挡过一时,拖了一年半载,武皇帝就过逝了,新帝仁慈,上折求情一二,多半能徐徐图之?了。
想起大秦氏,顾廷烨虽知她早逝可?怜,但?依旧不禁心?生厌烦,他能理解父亲的一往情深,可?毕竟她毕竟是?冢妇,嫁入顾门近十年,只知风花雪月伤春悲秋,夫家的隐患她竟一点不知。
这样柔弱的女子就不该嫁给长子嫡孙,就不该为宗媳;若是?个有担当的聪慧女子,绝不会一味成为夫婿的负担,就像……明兰。
他心?里忽的温软一片。目光转向?兄长,嘴角露出几抹酷烈,冷笑?着:“大哥领我来祠堂的意思我明白,然,对着祖宗和父亲,叫我反省。我可?说一句,便是?此事我不加援手,任其如此,顾氏宗族也不会没落。”
顾廷煜目光激烈,狠狠盯着他,顾廷烨并不退缩,同样血缘的两兄弟,便如棋逢对手的两个高手,比杀着智谋,对阵着心?机,看谁熬得过谁。
过了会儿,顾廷煜长叹一口气,颓然靠在椅背上,指着香案道:“那儿有个盒子,你去?看看罢。”
顾廷烨俊目冷然划过一道光芒,走到香案前。
这是?一个深色沉重?的大木匣子,宽尺余,长二尺,四角包金镶玉,这也罢了,顾廷烨一触手,就惊讶的发觉,这竟是?极珍贵的沉香金丝楠木,这么大一个匣子,怕是?万金难换。
锁扣早已打开?,一翻盒盖去?看里头,明黄色的衬底,上头摆着一个双耳卷轴,金黄色上五彩丝线绣龙凤纹,且有瑞云,仙鹤,狮子点缀上头,是?圣旨。一旁又放着个黑黝黝的东西,是?一块厚厚的拱形铁片,上头刻着竖排的文字,并以朱砂填字,卷首以黄金镶嵌。
顾廷烨微楞了一下,是?丹书铁券。
往常,只有逢年过节才拿出来放在香案上拜一拜,跪在后头的子孙根本看不见;这也是?他头一回见到这件顾家的至宝。
“你把那铁券拿出来,看看上头最前面那四个字。”顾廷煜艰难的出声。
丹书铁券本是?个中空的桶状,宣旨封爵当日,从当中对半剖开?,由朝廷和有爵之?家各执一半,是?以落在顾廷烨手中这沉沉铁片,形状似瓦。
顾廷烨慢慢转动铁片,视线挪到卷首,最前头以黄金锲成四个凝重?的大字:开?国辅运。
顾廷煜抬起头,望着香案上那高高林立的众多牌位,烛光下影子重?叠成荆棘一半的丛林,落在顾家兄弟身上,便连面目也看不清了。
“先祖善德公?,以草莽卑微之?身,得识于太祖,遗寡妻少子而亡,右山公?更建下赫赫功勋,此后,太祖东征,太宗西伐奴尔干,南平苗司,三?靖北疆,顾家子弟前前后后共送了十一条人命在战场之?上……这些都不用我说了吧。”
“我知道你的打算。”顾廷煜说的有些喘,抚着胸口,继续道,“父亲就是?为着侯府才娶了你生母,才生了你,你恨,你怨,是?以你就是?想眼看着宁远侯府倒掉,叫夺爵毁券,该下狱的下狱,该流放的流放;把你积年的怨愤好?好?出上一出。待过个十年八载,而你慢慢积攒军功,皇帝再赐你个爵位,那时候,你便算是?为顾氏光宗耀祖了!那些亏待你的人不是?死光了,就落魄潦倒了,你什么仇都报了!”
顾廷煜一边说一边笑?,笑?的直气喘:“可?皇上不能直接夺了我的爵位给你,哪怕有罪名压在那儿,也难免有欺凌弱兄寡嫂之?嫌,皇帝最重?名声,他不会的,为了你,他也不会。可?你又咽不下这口气,所以,你索性釜底抽薪,倒了宁远侯算了!是?不是??”
顾廷烨看着狂笑?个不停的兄长,冷冷的,一言不发。
“可?是?,可?是?,你有没有想过……”顾廷煜终于止住了笑?声,神色凄然,“待多年后,你再得来的丹书铁券,上头可?有这四个字?”
“这么多年了,太祖时肃清了那么多功臣,太宗即位时的‘九王之?乱’,再后来几宗谋逆,大兴诏狱,乃至现在……多少开?国功臣都被掳爵位了!你可?知如今满天下去?算,还有几个有爵之?家持有这样的丹书铁券?”
顾廷煜忽然激动起来,“我告诉你,只有八家!八家!其余的,什么守正文臣,宣力功臣,在咱们家面前,都不值一提!咱们才是?是?真正一脉相承,不曾断过的!连襄阳侯府也没了这个,便是?如今红的发紫的沈家,又算得了什么。”
他一阵发力,忽然扑到顾廷烨跟前,用枯瘦的手一把扯住顾廷烨的前襟,大吼起来:“你以为你为什么能得重?任?当初新帝刚登基,你便只带了一队人马去?接防,江都大营也服帖的听你号令;皇帝身边那么多潜邸的亲信,一样领了兵符圣旨去?接军务的,除了皇帝的小舅子还给点面子外,哪个有你这么顺遂的?!你比旁人快出兵,比旁人更早服众,所以你才能建功立业!我来告诉你,因为你姓顾!顾家几辈子人都埋在军里了!因你姓顾!你……”
顾廷煜一阵气竭,剧烈咳嗽起来,抖的几乎跌倒在地,顾廷烨脸色淡漠,也不知在想什么,一把搀起兄长,放回到座位上去?,从茶盘里倒了杯水递给他。
顾廷煜咳的几乎要出血,用茶水生生压下去?,用力喘气,才渐渐平了些;他望着香案上那泛着铁青色的丹书铁券,眼眶渐渐湿润,低声道:
“当年事发之?时,父亲已官至左军都尉,无论武皇帝还是?为当时太子的先帝,都颇为器重?;即便没了爵位,他的前程总是?有的。他最终抛舍下我娘,为的,就是?这四个字。”
顾廷烨默不作声。
他小时候,不止一次见过父亲躲在书房,对着大秦氏的画像痛哭。
烛火把兄弟俩的影子拉的长长的,一者高大健硕,一者伛偻蜷缩;顾廷煜厌恶的瞪着地上自己的影子,倏然又释怀了,到底,这么多年来,他是?因为以前的事怨恨着,还是?为了现在而嫉妒着?可?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计较的呢。
“我知道你为生母不平,为人亲子,这也无可?厚非。”再开?口时,顾廷煜心?头一片宁静,“可?你不止有母,还有父,身上有一半血肉,是?姓顾的,是?宁远侯府的。”
“我不会立嗣子的,至于还有多久,你可?以去?问?张太医,想来没多少日子了。”顾廷煜枯槁如死水的面容,竟如孤立峭壁上松枝清绝,“你可?以顺理成章的承袭爵位,想怎么收拾外头那帮人,都由你。他们多年依附在父亲的羽翼之?下,满身皆是?骄娇二气,以你今时今日的手段,抓些把柄来拿捏他们,并非难事。”
听到这里,顾廷烨笑?了出来,讥诮的撇了下唇角:“不知大哥何时这般明白了?想当初,大哥还跟四叔五叔好?的如父子般。”
尤其在对付他的时候,挑拨离间,煽风点火,配合的天衣无缝。
顾廷煜不是?听不出这话里的意思,他只淡淡道:“人快死的时候,总是?看的明白些,况且他们是?什么货色,我是?早明白的。”
“你倒不记挂妻女?只一味想着维护顾氏爵位。”顾廷烨讥讽道,“果然顾氏好?子孙。”
“你嫂子对你不错,你不会为难她的。你不是?这种人。”顾廷煜回答的干脆,“弟妹进门这些日子,我瞧着也是?宽厚的。”
顾廷烨暗晒一声,这人到这时还要耍心?机。
“大哥的口才见长,做弟弟的竟无半句可?说的。”顾廷烨冷漠的微笑?着,“不过,我本就是?顾家的不肖子,就为了那四个字,就要我咽下这些年的气,大哥未免说的太轻巧了些。也是?了,毕竟受罪的不是?你。”
“被父亲绑了差点送去?宗人府的是?我;顾廷炀污了父亲房里的丫头,逼着人家自尽,被冤枉的是?我;顾廷炳欠了嫖资赌债,跟青楼赌坊串通好?后,写的是?我名字的欠条,父亲几乎打断我的骨头;我气不过,去?寻青楼赌坊来对质,反惹了没完没了的麻烦,落下满身的荒唐名声,气的父亲吐血。我赌气,越闹越凶……最后,父亲伤心?失望;被赶出家门的还是?我。”
顾廷烨说的很轻,几乎是?喃喃自语,“……那个时候,顾府上下,有几个人为我说过话?煊大哥倒说过几次,后来也不敢了,尤其事关他亲兄弟;旁人么,哼哼……”
昏暗广阔的祠堂沉入一片寂静中,兄弟俩久久不语。
过了良久良久,顾廷煜才叹息道:“我是?快死的人了,不过遵着父亲的嘱托,极力维护顾氏门楣罢了。你想出气也罢,想雪恨也罢,终归能有别的法?子,别,别,别毁了顾氏这百年基业。”话到最后,越来越微弱,几乎是?哀求了,他虚弱已极,不堪重?负:“该说的,我都说了,余下的,你自己想罢……”
顾廷烨抬头,直直望着香案最上头的两副大画,正是?第一代宁远侯顾右山与其妻之?像。
顾家儿郎成年后,大多都有一对深深的眉头,压着飞扬挺拔的眉毛,似把一切心?绪都锁在浓墨的隐忍中。
他忽想起那屈辱的一日,他好?容易才能进了灵堂,隔着棺椁,最后看老父一眼,曾经在幼小的他眼中,想山岭一样高大魁伟的父亲,却缩的那样干瘦单薄。
十五岁前,他活在自卑和倔强中,自觉出身低人一等;遇到常嬷嬷后,他知道生母嫁入顾门的真相,更是?满腹愤恨如喷薄的岩浆般滚烫,却无法?诉说,至此,他连父亲也暗暗恨上了,一开?口便咄咄不驯,父子之?间就闹的更僵了。
他知道顾廷煜说的话不能信。他是?什么样的货色,从小到大,自己还不清楚么?
若他真承袭了长兄的爵位,能亏待寡嫂么?
而若是?真夺了爵,别房也就罢了,好?歹有男人在,可?她们孤儿寡母,就只能依附着别家亲属过日子了,能有什么好?果子吃;只有宁远侯府屹立始终,顶着已故侯爷遗孀弱女的名头,她们才能过受人尊重?安享富贵的好?日子。
更别说娴姐儿的婚嫁了,那更是?天差地别。
今时今日,他早已不是?当日那个可?以随意欺凌或瞒骗的顾家二郎了,他们心?里在想什么,他都看的一清二楚,他心?里也都明白的很。
顾廷煜想安排后事,想照顾妻女的将来,他就要乖乖听话吗?
不知不觉,头顶一片亮光,他已走出了祠堂,迎面而来的是?,一张熟悉明媚的面孔迎上来,满是?焦急和担忧;他最喜欢她的眼睛,那样干净坦然,尘埃不染。
身后是?一片暗沉沉的过去?,前面是?明亮清冽的将来。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写的我快吐血了,删除重写了好几次,特别佩服那些能写出有张力有深度的情节的大神,真难呀。
趁着能休息,半夜爬起来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