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珖的从容,在这一刻凝结成冰。
难怪。
明靖忽然出现,还是与那个楚绪宁同行至此时,他便已经怀疑。
照计划,应当是他送明媚与重伤的明黛回家。
所以,明靖并不是得到了明家的指使,而是从景枫那个混账口中探得消息!
如此,景家船只勾尸惹明家怀疑后,景枫故布疑阵跑去宣州,以便他带明媚躲来义清县,便算是暴露了。
明靖这番话,分明是警告。
小疯子呢?
景珖眼神沉下来,定声道:“正如明大人所说,在下与媚娘相处多时,与夫妻无异……”
“景公子请慎言。”明靖姿态端正,神情肃穆:“舍妹与公子之间清清白白。何来夫妻关系一说?”
“景公子的确是舍妹的救命恩人,但若因此胡言乱语,毁舍妹清白,恐怕后果不止是景公子,哪怕整个景家,都承受不起。”
景珖的脸色终于变了。
他和小疯子到底有多亲密,只有他们二人知道。
可明靖此刻信誓旦旦道出他们关系清白,并无夫妻之实,分明是已经知晓。
谁会告诉他这些?
景珖心里清楚,除了小疯子自己,没有别人。
可即便没有夫妻之实,他们也曾亲密相处,她还想有别人不成?
忽然间,少女曾许下的诺言,忽然在心中摇晃起来。
他曾让自己信她,永远不要怀疑她,可是明靖的态度,隐隐约约让他明白,那少女的一颗心,究竟有多冷。
景珖起身:“我要见媚娘!”
明靖稳如泰山:“舍妹对景公子的救命之恩十分感激,景公子想要什么报偿,不妨坐下来,我们好好谈。”
报偿……
景珖气笑了。
小疯子,你真的在骗我……
景珖双拳紧握,一字一顿:“我要明媚。”
明靖眉头微蹙,是没想到他这般直接。
“若明家就是不给呢?”一道沉声自外传来,话音落下,身穿软甲的男人已步入堂中。
明靖吃惊不已,起身作拜:“三叔?您怎么来了?”
明程瞪了他一眼,稍后再跟你算账!
他未曾理会明靖,转身面向景珖。
一个是纵横商界的巨子,一个却是纵横沙场的猛将。
比横比狠,景珖终是败下阵来。
明程,小疯子的三叔,当初就是他死咬勾尸的事情,甚至查问了景枫。
“方才小侄已经说的很清楚,景公子想要报答,不如大大方方的讲出来!”
“救命之恩,明家绝不含糊,但若有非分之想,存鬼祟心思,打要挟算盘,那也别只谈‘救命之恩’,我们新账旧账团起来一起算!”
“届时,就看看是景公子出手更快,还是老子的刀更快!”
明程解下腰间佩刀,狠狠杵在地上,重重一声沉响,一如敲击在人心之上的警钟。
景珖默了一瞬,身形一松。
由始至终,明媚都没有出现过。
她骗了他。
她从没想过带他回家。
景珖心中唯一的期待,终于在这叔侄二人的连番攻击下,一点点凉透了。
……
景珖离开官驿时,明靖让人暗中盯着,以防他再有动作。
刚一回来,就被明程劈头盖脸一通臭骂。
明靖听完,自己都愣住了。
“太、太子?”
“你以为呢?”
明靖真的不知!
他是在半道遇上赶往义清县的楚绪宁,也知道了他这大半年都耗在黛娘和媚娘身上。
他并不知楚绪宁在此入狱,是被太子派人接到长安再回来的。
二人正谈着,忽然有人撞到柜子,发出一声轻呼。
明程循声望去,瞧见了他失踪大半年的小侄女。
“媚娘?”
明媚看到明程,小跑着过来,拉住明程的手臂,眼泪说涌就涌:“三叔!”
明程真的担心坏了,眼下见她无伤无痛,高兴坏了:“哎!哎!回来就好!”
他往边上看一眼,甚至忘了训斥明靖:“黛娘呢?她人在哪里?”
提到明黛,明媚的眼泪涌得更凶:“姐姐受伤了……”
明程心尖一颤,连忙赶去探望。
房中,明黛趴在床上,还睡着。
她的伤口很疼,所以大夫给她用了麻沸散。
她一用麻沸散就会想睡觉。
“怎、怎么会弄成这样!”明程心疼不已,拳头都硬了。
明靖这才说了赶来那晚,扬水畔遭遇刺客的事。
明程听完,脸都白了,转身看明媚一眼,确定她真的没有受伤,才问:“可有看清刺客?知道是什么人派来的吗?”
明靖:“活口只剩两人,还在审问。”
明程目光一厉:“将人交给我,我来审!”
此事谈完,明程想起那个叫秦晁的青年,明程没忍住再次训斥明靖。
“黛娘与秦晁是夫妻,你怎可叫楚绪宁去做那样的事!”
一听这话,明媚眼神轻动,往明靖身边站了站。
明靖倒有担当,将秦晁的事都说了一遍。
论如何,黛娘是不可以嫁给这样的男人的。
“你看看这是什么!”明程听得火气直冒,将秦晁的书信扔到明靖身上。
明靖看完,眼神微惊:“这……”
明媚在旁跟着看完,小声嘀咕:“即便他救了姐姐,也好生相待,可他那样的出身,那样的行径,难道还有假?姐姐貌美惹人喜爱,他能疼爱她都是福气!”
“你这孩子……”明程对明靖的火气,到了明媚这里直接减半。
“前因不提,他能为黛娘考虑至此,已是难得!”
若不是看在她也是刚找回来,他怕是真要揍人!
明程十分痛心:“那孩子的叔公救下奄奄一息的黛娘,一家人将她照顾到现在,即便你们瞧不上他,要带走黛娘,何至于打断人家的手!”
明靖猛地抬头,“打、打断手?”
这次,连明媚都愣住了。
她心虚的看一眼床榻上的明黛,拽紧拳头。
明靖这次不敢含糊,将自己做决定的前因后果都说了一遍。
最重要的是,黛娘恢复了记忆,却忘了近一年发生的事。
她连自己曾被内定为太子妃的事情都不记得了。
“黛娘的记忆回到一年多以前。倘若这时候告诉她,她曾遭遇意外,在强加一个身份性情都不匹配的夫君给她,侄儿实在不愿!”
“退一万步讲,即便黛娘愿意,他们此前的婚仪也是不作数的。”
明媚探出头:“就是!与秦晁成亲的是妓子江月,不是我姐姐!”
“你……”明程实在拿她没有办法。
明靖面露愧色:“侄儿本想与秦家说清楚,过去的婚仪是一定得作废。至少现在,要先将她与媚娘安顿好,及早与父亲和母亲团聚。三叔,你知道的,母亲已经快念疯了。”
“可我没想到……会这样……”
明靖正色道:“三叔,我再去秦家一趟,将此事说明吧……”
明程虚点他几下,气的说不出话了。
你现在去,人家不打断你一条手就算好的!
明程一想到那孩子的眼神,便心中不忍。
可是……
他始终是黛娘的三叔,一切事情当然更偏向明黛。
明靖虽欠缺考虑,但他有一点说的没错。
黛娘现在已经忘了。
她的记忆停在一切不愉快发生之前,他们到底该不该强加一个夫婿给她?
还有……长孙蕙。
明程觉得自己的头都开始疼了。
“此事让你母亲知道,你怕是得被剥层皮!”
明靖抿唇,并不便捷,倒是一旁的明媚,悄悄的抖了一下。
“罢了。你爹娘不在,秦家的事我去处理!”
他望向明黛和明媚,眼中多少露出些久别重逢的感慨。
“还是快些安排,早早让你们的母亲见上一面,否则,她真要疯了。”
“景家也要盯紧,黛娘和媚娘回家后的安排,别让景珖捣了乱。”
明媚闻言,眼中划过一丝笑意。
这一点,她丝毫不担心。
大概要不了多久,景珖已经无暇顾及她的事了。
她此刻唯一牵挂的,是秦晁的态度。
没想到楚绪宁那个狗东西下手这么狠,连手都断了
不过,这样一来,他应该更恨景珖了吧。
但愿他少些痴心妄想,接受现实,好好用“明黛”给他的“补偿”去过日子。
他的确有些本事,她几次都没整到他。
可他也的确配不上明黛,有这个本事就缠明黛,不如用在更合适的地方。
但凡他能有所获,淌的水就更浑,那时,他与明黛的位置差距,只会越来越大。
一下撕掉两张狗皮膏药,真好。
……
明程不放心秦晁的状态,当日便回了秦宅。
令他意外的是,秦晁的态度比之前冷静许多。
明程沉下气,将明黛那头发生的事全都说了一遍。
当秦晁听到明黛在扬水畔遭遇刺杀时,脸色都白了。
“谁?是不是之前伤过她的人?你们为何你没有护住她,为何还让她受伤!”
青年激动地质问,几乎忘了自己也是一身的伤。
明靖面对景珖时,尚且气势如虹,可面对这个青年,竟一句重话都说不出。
他声音更低:“还有一事……”
明黛受伤落水,想起了自己是谁的同时,却将这一年多的事全都忘了。
秦晁像是被抽空魂魄,怔愣了好久好久。
忘记了这一年多的事……
就是……忘记了他?
“您的意思是,即便我此刻站在她面前,他也不知道我是谁?”
明程没回答,也没敢看他的右手。
秦晁的眼瞬间红了,他捂住脸,死死忍着。
他忽然恨极了楚绪宁。
他的话,都成真了。
忘记秦晁的明黛,终究是亲手扼杀了那个叫江月的壳子。
这世上,再也没有江月了。
“她、她会好起来吗?”秦晁的泪无助而苦涩,像一个被夺走珍宝的孩子。
明程仍然没有回答。
秦晁舔舔嘴唇,飞快抹掉泪。
只一瞬间,他又笑起来。
“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个请求。”
明程实在难受:“你说。”
秦晁眼眶盈泪,却倔强未落。
“快些送她回家,也不要告诉她,曾有我这样的人存在过。”
明程十分震惊:“为、为何?”
为何?
秦晁笑了。
俊朗的青年,脸上看不到一丝痛色,笑得干净而纯粹。
因为……
他永远记得她登台那日,他有多希望,人人都爱她。
快些送她回去,让她重拾昔日的万千宠爱,再无人敢糟蹋轻视她。
也因为,他终于明白,深爱她,却被她遗忘,是一种怎样的痛。
他已经让深爱她的人尝了太久这样的滋味,如今,轮到他了。
还因为……
她不止忘记了他,还忘记了所有的恐惧和担忧。
她会活得很轻松……
而他对昔日行事的后悔,终于成为了今日的报应。
曾经,她面对并不好的秦晁,依然给出全部的偏爱与美好。
爱的纯粹而坚持,不受任何影响。
她本该拥有一个更强大完美,更不容置疑的丈夫。
所以,他只能让自己强大完美,不容置疑。
“这样也好。”秦晁低声呢喃,眼里涌着旁人不懂的温柔。
在我还没到她身边之前,将她暂时寄放在其他爱她的人身边时。
她连恐惧一起忘记,活得轻松自在。
这样也好。
明程回去后,向明靖和明媚说了秦晁的态度。
兄妹二人都颇感意外。
在他们看来,秦朝等于接受现实,主动放弃。
明媚回到房中,明黛刚刚换完药,还睡着。
明媚在床头跪下来,眼泪流了出来。
“姐姐,我知道,那个秦晁或许并不如景珖说的那样糟糕。”
“或许,你还有些喜欢他。”
“可是,长安城一定有比他更好更好的人!他原本也不配的!”
“我的确为了摆脱景珖,利用了秦晁,还拆散你们。”
“可我发誓,我会为你找一个更好的夫君!比秦晁好一千倍,一万倍!”
“哪怕我自己一辈子不嫁,也一定让你幸福美满。”
“我再也不惹你生气,再也不和你斗嘴。”
“我也会保护你的……”
“姐姐……对不起……”
……
家中书信来得及快,母亲已做好安排。他要先和三叔送妹妹去江州,等母亲过去。
这一次,明靖没有选水路。
离开这日,明黛是清醒的。她侧卧在马车中,座下垫的厚厚的,能减少颠簸。
明媚鞍前马后,比曾经的奴婢伺候的还专心。
可明黛心里隐隐清楚,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一觉醒来,记忆仿佛有一个空缺。
现在,根本不是她为老师贺寿的时候。
可看着兄长和妹妹整日为她的伤势担忧,三叔亦眉头深锁,她便在心中按下不提。
窗外的景色极佳,她看着县城街道,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黛娘。”
出发之前,明程登上马车,与明黛说话。
“三叔。”明黛想动,明程按住她。
“没什么事,只是……有句话要告诉你。”
明黛偏头:“什么?”
明程喉头轻动,话没说,先从怀中取出一包果脯给她。
“既然出了一次意外,往后的日子,一定要小心。”
“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不要害怕。”
明黛听得一怔,抬眼见三叔神色肃然,她虽不懂是什么意思,还是轻轻点头。
“侄女明白。”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就见面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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