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定是你闯祸了。明天我直接去问。”
“没有。”祝非憋得眼睛有点红了,“你不喜欢梁老师么?讨厌他么?”
怎么这一圈又绕了回来了?
“当然不讨厌。”祝易下意识道。
祝非打量着她,看似松了口气,想了又想还是说了,“有个女生上课时哭。她爸爸打了梁老师。”
“为什么啊?”祝易心里咯噔一下又问,“人有事没?怎么样了?”
祝非看了祝易一眼,“肖老师送他去医院了。他不让我告诉你。”
行吧。
原来绕了半天还是得了指示的。
可是为啥特意会叮嘱祝非?
梁韬到底有没有事?
不知不觉中,祝易又百爪挠心了。
七
要说这个还真是误解了梁韬。
梁韬这叮嘱,还是因为知道自己那些鸡毛蒜皮的事全会被祝非这个传话筒传到了祝易耳朵里。
要不,怎么那天明明是第一次正式见面一点也看不出生疏。
梁韬对此有些头大。
当有人把那个家长拉走的时候,他同样看到了门外祝非眼中的慌。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吸引到的这个孩子,出乎意外的黏糊。
梁韬爬起来对祝非招了招手,祝非凑了过来,他胡乱揉了一把祝非的脑袋,“是个误会。”
“什么误会?”
“误会。就是我也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梁韬无奈道,想了想又笑道,“不过不能陪你一起等你姑姑了。”
祝非目光忽然闪了一下。
梁韬忽就鬼使神差道,“这个事就别告诉你姑姑了。”
祝非眼珠子咕噜一转,“你是喜欢她么?”
梁韬觉得脑袋嗡的一声瞬间否认道,“不是。”
“那你讨厌?”
“也没有。”梁韬知道祝非眨巴眨巴的眼睛就是个陷阱,还是认真应了。
“那是什么?”祝非看着他道。
梁韬禁不住敲了一下祝非脑门,“哪有大人见个一两面就喜欢的。”
“多见几次不就好了。”祝非不免得意,眼瞅着梁韬闷头揉着手腕,兴致缺缺的模样又住了口。
梁韬这时也是没精力和祝非耍嘴皮子了,他察觉出自己本来也没好利索的伤口经过刚刚那一场无妄之灾又绷开了,血渗得那处又有些凉。简言之,他又得去医院了。
梁韬和祝非告了别,找了肖恒蹭车去医院。扭伤的手腕已经肿了起来,衣服也沾了不少灰,加上架着双拐。
梁韬瞅着电梯门框上印出来的形象的确不那么体面,扭头对身边忧心忡忡的肖恒道,“你再给我拿个破碗。我先坐路边赚点医药费。”
肖恒被他一句逗乐了,神色缓和了些,“没事吧?”
“没。”梁韬摇摇头,“说不定到了医院已经好了。”
“但愿。”肖恒道。
梁韬说的是轻巧,但肖恒知道这不可能啊。至少他肿成猪蹄的手就是一时半会就好不了,至于其他的地方他也不是透视眼,只能但愿。
上车时,梁韬把自己本来就挺长的外套反折了一角垫在了屁股下面,拐则横在脚边。
肖恒觉得他太见外了便说,“就放座位上。等下还得弯腰。”
“碍事。坐着也不舒服。”梁韬也实在是乏了,应着话又觉着伤处又冷又潮也不知成了什么模样,到底还是有些郁闷了,“这一弄又不知道哪天才好得了。”
“还去上次那医院?”
“近。”梁韬懒懒的望着窗外,这几年这条路好像也没变太多,生活却是变了。
梁韬低头揉着右手肿起的手腕,缺了指节的手指尾端微微膨起有些像鼓槌的模样,怪异而又显眼。倒也算幸运,不算灵便又马马虎虎算得上可以正常吃饭写字。
梁韬指尖轻轻略过这处又盖住了,低头笑了,“我最近可真是犯了太岁吧?听说流年从十月开始算。”
“我不知道这些。”肖恒道,“你多休息几天。课交给我。”
“好啊。”梁韬见肖恒停车,抓着门框先钻出去才捡回拐。折在身下的衣摆印上了血渍,梁韬道,“还好。不用替你洗车。”
肖恒跑去替他挂了号。
当梁韬轻车熟路站在诊室门口的时候发现上班的还是前几天遇到的那位,不由笑道,“这个……我又想你了……”
倒是这倾诉对象并不买账,从他手中抽走了化号单,上下打量片刻,“免了。我有老婆孩子。又怎么了?”
见隔着屏风,肖恒也没跟进来。
梁韬将外套的衣摆撩起来道,“大概是口子又崩开了。”浅褐色内衬上印着一小块血渍,殷红的,刺目。
剪刀剪开了他被血透得有些发硬的裤腿,血开始滴在了一次性床单上。
梁韬轻车熟路的配合着给出了合适的姿势,直到生理盐水泼上皮肤清洗时才稍稍缩了缩,“疼。”
梁韬并不沉默,只是觉得这样的话又不必多说,于是也只抱怨了这一声,扭了头看着针尖挑过皮肉,将原本就没愈合的伤口对合在一处。
喷了麻药,梁韬不太难受,只觉得这时间有些漫长的,漫长得像是回到了多年前,他盯着那道从此与自己密不可分的疤痕,数着护士一个一个挑出的缝合钉。
太长了,他想。
梁韬觉得被包得严严实实的半边屁股看起来实在有些太夸张,好在这让他可以干脆的将被剪开的裤腿剪断塞进了垃圾桶而不用担心会受凉。
八
却说这边祝易听祝非断断续续也没说清原委,心中便急了。
这急似乎又没来由的,不知有什么立场的,于是这天的祝易和祝非一起变得心不在焉了。
第二天梁韬真的没有出现。
祝易禁不住假借着祝非的名字联系,那端的嗓音微微有些哑,又能听出一丝笑意,“没事的。休息几天能好。”
客套也并不热络。
祝易正要退却,便见祝非道,“梁老师你住在哪里,我要去看你。”
还不等梁韬拒绝,祝非就又大哭了起来。
这一哭不单单是祝易,连那边的梁韬也措手不及了。
祝非只是哭。
哭了许久祝易听梁韬当真报了地址,便顺势替祝非道了歉。
梁韬又宽慰了几句,祝易才将通话掐断。
通话一断,祝非把哭收了,两手胡乱抹了一把也不存在的眼泪,跳到祝易面前道,“怎么样?我厉不厉害。”
祝易瞧得目瞪口呆,“你从哪儿学的这?”
“手机里。”祝非做着鬼脸道,“我要和你一起去看梁老师。”
祝易被他兜了一圈,好不容易才撸顺过来了,“本来就只是你说要看他啊?”
“我是个小孩子。你是大人肯定要陪我一起的。”
祝易想想,好像也对。
——
直到站在梁韬家门口的时候。
祝易还是觉得自己是只被赶上架的鸭子。她看着自己提在手中的果篮和营养品礼盒,怎么都觉得这一切有些荒诞。
祝非可不管她想什么,嘭嘭的敲了门。
开门的梁韬看着门外一大一小两个人的时候这两天由于不适而有些烦躁的心情好了挺多。
当然,他也是由于狼狈透了,抛掉了所有包袱而莫名的轻松。
门打开时祝易就看到了由于睡眼惺忪而扣错了睡衣上面的扣子而露出来半边挺好看的锁骨,空着的裤腿麻花一样打了结而傻乎乎的随着走动晃来晃去的梁韬。这让原本总是一本正经的他看上去总是多了点古怪的喜感。
梁韬的脸色很差,目光中却带了丝笑意,看过祝易带来的营养品礼盒笑得更灿烂了。
祝非点破了这当中的喜剧,大声道,“姑姑。你给梁老师买的是中老年奶粉。”
祝易脸唰的红了。红到了耳根,再不好意思看梁韬一眼,目光瞟向了别处,停在了墙上挂着的琴上。她很熟悉也看到过很多次的那张琴。
“琴是你的?”祝易小心翼翼的问。
“嗯。”梁韬心情很好,“喜欢啊?那送你。”
“一直是你的么?”祝易仍旧问得极小心。
梁韬嗅出她一丝异样的情绪了,“一直是,一直想找人送掉,反正以后也不弹了。”
祝易认出他来了,看着他,走到琴边小心翼翼抱了下来,在端一侧找到了那个熟悉的标记,一目了然。
再看梁韬。
梁韬坐沙发上看着祝易,左手依然习惯性将右手遮住搭在身前。他的指尖润泽修长,骨肉均匀,寻常的动作也能让她瞧出好看来。
这样的手动起来才尤为好看。
会是一双很适合弹琴的手。
祝易心底像有一些东西被撕裂了,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梁韬见她迟迟不再说话,猜出了多半的缘由,笑道,“以前无聊,同好录过几个弹琴的视频。后来还传到网上过。你看过?”
祝易点头。
祝非只觉二人之间气氛微妙,凑过来插嘴道,“梁老师我也要看。”
“好啊。”梁韬开了电脑,屏幕背景是他自己打扮得仙风道骨坐在崖边抚琴的照片。
“在那个地方弹琴是不是特有感觉?”
“可拉倒吧。十一月的山里头能把人冻得像条死狗。那王八蛋还找的个悬崖,石头上有青苔有冰,半条命先吓没了。再说弹琴弹的啥玩意儿也被风吹跑了,离远点就啥都听不着。装腔作势罢了。”梁韬对于背景图嗤之以鼻。
祝易又看了看背景似乎也从图中透出了一丝傻气了,脸色没那么僵了,“那你怎么还去拍?”
“别人给钱。他说用这照片宣传。”梁韬得意道,“我又不跟钱过不去。”
梁韬说着将电脑推到祝非面前打开,多年前留下的不太清晰的画面上梁韬的手轻易便能打动到人。
祝非也不禁道,“真好看。”
“老天赏饭吃。”梁韬笑道,“这你还真羡慕不来。”
祝非没觉出啥不高兴来,盯着视频又看了一遍。
祝易却想了想,“难过么?”
“难过过。”梁韬偏着头看她,神色似乎郑重了一些,“毕竟可是砸了个吃饭的碗。”
祝易看着梁韬,梁韬的脸色依然不是太好,看起来很疲倦,嗓音也能听出些干涩。
狗腿子祝非殷勤的给他剥了橘子,他接在手上高兴道,“小伙子。谢谢了。”
“姑姑给你挑的。可甜了。”
梁韬顿了片刻,抬头对祝易道,“对了。有件事请你帮个忙。”
“您说。”
听着您字梁韬不由自主的皱了皱眉。
“这两天不舒服。刚巧有两种药吃完了。”梁韬的脸色给这话加持了真实性,“能不能麻烦你去小区外面的药房买两盒?”
“当然没问题。”祝易二话不说就应下了。
梁韬当真转身去房里拿了空药盒,只是作用上看起来不那么急需。
支开了祝易。
梁韬示意祝非坐到了自己对面,郑重其事道,“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但这样并不合适。”
“为什么?”
“因为你太突兀了。”梁韬想想也笑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哭的。你姑姑和老师都是可以自己做决定的大人。”
“不止。也有担心你。”祝非委屈巴巴的看着他,又拽着他打了结的裤腿,“要很久才能好么?”
“不用。”梁韬正说着前一夜就不□□分的皮肉又不由自主拧起来抗议着他的谎言,他禁不住吸了口气用手压住了,敲了一下祝非的脑门指向饮水机方向,“呐。请给我倒杯水。”
祝非二话不说就去倒了水。
梁韬觉出一股暖意,轻轻的揉着他的后脑勺,“没事的。放心。”严肃的,有点像对待大人的口气。
祝非就没再追问下去,抱着抱枕低落的坐在了沙发上发呆。
梁韬过了一会儿才缓过劲,又温言道,“如果喜欢你姑姑我会直接告诉她的。只是现在还没有。”
祝非不解的看着他。
“梁老师没你担心的那么胆小。”梁韬笑起来眼睛有些发亮,“还是说你希望喜欢你姑姑的人是个胆小鬼?”
祝非飞快地摇了摇头,不多时又担忧的问道,“梁老师你会打人么?”
梁韬摇头。
祝非似乎舒了口气,“哦。那就好。”
梁韬却似乎明白了什么。
九
这知晓的也是细枝末节的事,梁韬觉得没必要提就不问祝非了。
二人胡乱又扯了两句,祝易也回来了,一同带回来的还有打包的几份稀饭还是汤水。
拎着两包东西的祝易鼻尖被汗珠沁得亮晶晶的,显然是忙着回来加快了脚步。她颇有些夸张故意气喘吁吁的放下东西,三下五除二摆开又拖开了椅子:“我猜你也没吃东西。刚好一起。来,别客气。”
祝非则无情的点破了一个事实,“可是这是梁老师的家。”
梁韬倒是挺体贴的给祝易解了围:“的确忘了点外卖。”
祝易白了祝非一眼,眼见梁韬万分小心的坐了下来,“班上家长动粗了?”
“是误会。”梁韬身子稍稍歪着不至于压到伤口,舀着粥边喝边说,“不算事。”
“伤到了?”祝易斟酌了一下问道,“处理好了吧?”
“就缝了几针。不出意外后天能拆线。”梁韬喝着稀饭随意答着,口气轻飘飘地,像是说天气在拉家常。
祝易自然明白,不多说就是不愿意多提,横竖那是他自己的事,一切都弄明白了弄细致了也不正常,因此她就讶异了一声,“缝针啦?”在她概念里,缝针也是不小的事。
梁韬没有就此进行阐述,或许他觉得这件事很平常。他不紧不慢的喝完了稀饭,站起来就要收拾大家都吃得七七八八的餐盒。瞧着挺自觉的,觉悟也够。
祝易也跟着站起来了,二人差点抢了活儿,不过低头一瞥垃圾桶就在旁边就没多事,由着梁韬顺手给收了连着袋子一股按进了垃圾桶。自己则借机继续打量他。
梁韬个子不矮,就成了她抬头看着他的姿势。颇有分仰慕的神色。梁韬给祝易的感觉很微妙,说不清的那种感觉。自然不会是见个一两面就有了什么非他不可的感觉,哪怕是她曾经有些崇拜的人也不行。只是觉得他尚有些故事让她想去听一听。
可惜梁韬不是个爱讲故事的人,语气平平淡淡的,不算冷漠也并不深谈。
祝非歪着头看他,看不出所以然来,觉得气氛尴尬了些,顺势挤到二人中间道,“姑姑你后天会接梁老师去医院吧?”
祝易心道你这就把话说死了还能不去么。她也不置可否,扭头看梁韬头也抬了起来,“如果不算太麻烦,就不请别人帮忙了。”
祝易竟然为此有了一丝的欣喜。当然她也没忘了问时间,“几点?”
“下午两三点就行。上午人很多。”梁韬还是站着,微微皱着眉,手顺势隔着衣服在身侧按了几下,吃了药还是站着。见祝非看着才解释了一句,“老坐会压到伤口。”
祝非听不太明白梁韬为什么要解释。
祝易倒是明白,这般突兀的站着其实也挺尴尬的,况且他单腿立久了大概也不轻松。祝易就此又觉出点怜悯来,抬头望了梁韬一眼,梁韬双目似笑非笑像是能看出她心中所想。
祝易有点失措,纵使她之前没接触过残疾人想也想得出没人喜欢被别人可怜。
却是梁韬长叹道,“的确挺烦的。”
“是烦。”祝易木讷的应声。
梁韬又笑了,拄着拐让远了,远远指着被祝易搬下来的琴,“别忘了把这个搬走。当是后天的车费。”
“不行不行。太贵重了。”
“不值多少钱。”
“不是钱的问题。”祝易看着他,言语中有多年累积下来的情感,“这是你的东西。”
“反正以后也不弹了。”梁韬笑眯眯地又绕了回来,“你不拿走以后指不定哪天也会被我卖了。好歹你和它还算有点缘分。”
“可是我不会弹啊。”祝易道,“搬回去也只能做摆设。”
梁韬想了想,“这样。那算了。”
祝易却似乎听出点失望来,“要不我现学?”
梁韬若有所思,“给你介绍个朋友。”
祝易斟酌了很久,“那太麻烦了。要不……”
祝非心有灵犀般接了话茬,“梁老师你教我姑姑呀?”
梁韬摇着头道,“如果还能教你姑姑。这个琴也不会送人了。”此时他的右手轻轻叠在左手上?这一切是突兀的,刻意的,带了一丝丝残忍的恶意,像是将一个被人珍视的宝物打碎了又将碎片一并端出去展示给世人参观。
梁韬随即又察觉出自己的不当,手收了回来,如同一个道行高深的老道士一样长叹道,“手指伤过了。弹不了。我也没办法。”戏谑的,不带埋怨,也有一点冰冷,随即他习惯性的交握双手搓了搓,“再说我之前也就是弹着玩玩,装腔作势那种。那个朋友才是正经的搞这个的。术业有专攻。你们懂的……”
祝易知道他是不想让话题多沉重,随口就接道,“可我就想入个门。就不用牛刀了吧?”
梁韬想了一下,似乎也挺有道理的。事竟然也就应下了。
这无疑给了祝易一个听故事的契机,毕竟来日方长嘛。
祝非似乎因此看出了什么苗头,神色之间多了些雀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