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勉儿认识那人？”林老爷观察仔细,笑呵呵地说：“我看他好像不认得你。”
林勉沉默,过了一会儿，小声对答：“上个月见过，有一面之缘，他可能将我忘记了。”
林老爷摸摸小孩脑袋瓜：“你若喜欢，便让他进馨兰院。”
小十二和儿子林勉就住在林府馨兰院里。
林勉慌忙摆手：“谢父亲好意,他意有他主,莫强求。”
林老爷感叹：“你这孩子聪明有余,圆滑不足，正直的很。”
林勉目露疑惑,不过未加多问,跟上老当益壮、精神矍铄的父亲，去馨兰院探望他母亲小十二去了。
小十二病了，年前病发，如今缠绵病榻也快一年了。林老爷感激小十二听话懂事、且又给他生了个儿子，是故对小十二很照顾。
十二病后,林老爷不像对其他生病姨娘那般不闻不问,反而常常去探望，嘱托她仔细身子、尽早痊愈。
父子俩踏进清雅的馨兰院。
十二拎着板凳坐在门前绣花,端看是绣着黑面鞋子上的白色兰花。林勉疾奔过去：“母亲在病中，不可操劳！”
十二闻声望来，苍白的面容上浮起笑意：“勉儿回来啦，老爷……您坐。”她起身让位，林老爷上前扶住她：“外边风大,进去歇息。”十二依言偎靠着林老爷，三人进屋里。
仆佣送上火盆，屋子里的西洋钟叮的一响，下午三点了。
宋斯成在宋家呆满一年，一年中他和林勉也不过点头之交。
小混混是大姨太的人，很少来馨兰院，渐渐地，林勉也把宋斯成忘记了。那一年中，十二的病却愈发严重。
二人再发生交集，是第二年夏天。
日落傍晚，林勉送走了新学先生，返身往馨兰院去，抄手游廊上，却让宋斯成挡住了。
“小少爷，”宋斯成警惕地打量左右，四下无人，他哑着嗓子说，“我有话同你说。”
宋斯成鬼鬼祟祟，林勉却没来由地信任他，于是拉上宋斯成回了馨兰院，在偏僻的厢房院落中，林勉疑惑地问：“什么事？”
“你母亲十二姨太，越吃药病得越重，你不感到奇怪么？”宋斯成严肃地反问。
林勉略一思索，点了点头：“是很怪异，照拂母亲的是母亲同乡，秦大夫医术了得，却还是无法让母亲有所好转。”
宋斯成兀自在榻上坐下，喝了口茶：“我上次看见秦大夫与大姨太夜会，二人过从甚密，本来心中怀疑，这回她信任我，托我交代秦大夫，看着点十二，我觉得事出蹊跷，就来告诉你。”
林勉闻言震惊，大姨太对馨兰院颇多照顾，也常来探望十二，他没想到大姨太会暗害他母亲。
“看你这样，不信？”宋斯成转转眼珠子，反问他。
林勉摇头：“不是。”
宋斯成垂眸，两只手拍拍膝盖，抱着死马当成活马医的心态，干涩地解释道：“我知道你不相信我，但是人命关天，何况那是你的母亲。我这么跟你说吧，小少爷，大姨太对你很好，那是真的，她想害死你母亲，也是真的。”
“只有你母亲死了，她才能顺理成章收养你，想办法让林老爷将她扶正。”宋斯成指了指他：“你母亲活着，她无法达到目的。”
“小少爷，你能听懂吗？”望着才七岁的少年，宋斯成头疼。
林勉点点头：“可是，你不是大娘的人么，为何帮我？”
“去年你替我解围，这是报答。此后咱们两不相欠。”宋斯成拍|拍屁股站起身，潇洒利落，转身欲走。
林勉忽然拉住他的袖子，仰头望向宋斯成：“大哥哥，谢谢你。”
小屁孩还挺可爱，宋斯成想了想，蹲下身，戳了戳林勉眉心：“帮理不帮亲，不用谢，我走了。”
大姨太的计谋藏得很深，不然也不至于待在她身边的宋斯成一年后才得知她的企图。
林老爷震怒，查了秦大夫与大姨太关系，事实确如林勉所言，林老爷将秦大夫和大姨太一并轰出了林家。
大姨太树倒猢狲散，家丁丫鬟纷纷另寻下落，林勉将宋斯成要到了馨兰院，林老爷见儿子对那小混混尤为青眼，且小混混有些功夫，于是命宋斯成做儿子贴身护卫。
林勉一天从早到晚安排得满满当当，宋斯成算是亲眼见识到了。
那年中秋，林勉难得有些闲暇休息，宋斯成啃着烤鸭腿，在后院看他打拳。林勉看着瘦弱，拳倒是虎虎生风、刚毅有劲。
林勉饿了，宋斯成端起盘子：“小少爷，来吃点。”
林勉闻言步向他，宋斯成撕了一片肥美胸肉递到他嘴边：“啊。”林勉顺从地张开嘴：“啊。”
“下午有其他安排吗？”宋斯成问，林勉摇头：“没有，哥哥说带我出去玩，我等着呢。”
宋斯成哈哈大笑，牵住林勉爪子，出了林家大门，两人在街上一路逛。
1925年的宁北，与1924年相比，变化不大。
渝西还是那个地头蛇、土霸王横行的渝西。
宋斯成跟在林勉身边耳濡目染，也知道新学与旧学，他不经意地问：“小少爷，你喜欢新学，还是旧学？”
林勉认真地歪脑袋思考，一板一眼回答：“新学易懂，好玩得多，旧学难懂，不过父亲很看重旧学，他说只有旧学才能救中国。”
宋斯成哼笑：“我就不一样，我以为新学才能救中国。”
林勉笑了：“我提及胡先生，父亲总是感叹，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他说胡先生、孙先生、张大帅，都一样的，他们都不能扶大厦于将倾。”
“小少爷，你呢？你的志向是什么？”宋斯成说：“你每天都学那么多东西，你知道以后要做什么吗？”
这种人生观的问题于七岁孩童来讲，未免提之尚早。
但宋斯成觉得，一天从早学到晚却不知为何而学，那就是一只无头苍蝇，学了也白学，他很不同意林老爷这种填鸭式的教育模式。
林勉毕竟早慧，懵懂间似有所觉，他反问：“哥哥，你认为呢？”
宋斯成却转移话题：“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小混混带着小少爷去看地主收租子，在城南别院，隔壁刘地主家到了收租子的时候，在后门摆上几条长方桌，佃户们衣着破烂，面黄肌瘦，提着看上去比他们还重的米袋，前来交租。
“老爷，我家男人病死，我们娘俩就这点了，求您通融一回！”憔悴的妇女搂着肌瘦孩童，她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冷酷的收租人挥袖：“滚一边去，臭不可闻，张寡妇欠粮，给她记上，年底还不上，等着卖孩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