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然杀了那些看不起他的人,可他依旧没什么让人看得起的。他干不了粗重的活儿,好在脑子生得随了父亲,能寻些舞文弄墨的活计,只是没有一件能做得长久罢了。
十二年前,他在一家当铺当伙计,那掌柜丢了十两银子,便认定是他偷的,将他从店里赶了出去。
寒冬腊月的,林应跪在地上拾那几文丢在地上的工钱,抬头便遇到了那个人。
那人却穿着一身黑斗篷,压得极低的兜帽下戴着一张黑色面具,整个人像是被笼在了一层黑影中,在光天白日里都看不真切。
那人不知是如何得知林家的事是他做下的,但并没有要抓他去治罪的意思,只说要和他做一笔交易。
“你为他寻阳寿,他保你受人敬重尊崇?”司淮稍稍眯起眼睛,想起了昨夜听到的对话。
林应顿了一下,重重点了点头,继续道:“是。”
他不知道那人要阳寿做什么,但比起不用被抓去治罪还能受人敬重,用别人的阳寿来交换,在当时的他看来是很值当的事。
于是当天夜里,他取走了那个当铺掌柜的阳寿给了那人,而那人亦说到做到,从那时起便有很多不知名的人从各处赶来向他求字求画,四处传他林先生是如何广学大义,慢慢垒起了他的名声。
林应本来就是一个有才识的人,有了这番名声之后,自然也有了真正敬重他的人,他便是在那个时候来到凤棉城,得盛老宗主赏识成了盛锦承的私教先生。
只是没想到,他到凤棉城不久之后,那个穿黑斗篷的人竟又找上了他,前后不到两年多的时间,除非被加了阳寿的人自己想死,否则也不可能耗得这样快。
林应受那人要挟,只得在城中寻个患病的人,取了阳寿给他,只是万没想到这种事有第二次,便有第三第四次。
那人几乎隔一段时日就会来找他,大抵是八、九年前的时候,出现得尤其频繁,他几乎每天都在杀人,后来又渐渐少了些,大抵个把月来一回,直至最近三两天便会来一趟。
神笔的阳寿加在同一个人身上太多次,寿数也会变得越来越短,他估摸着那人一直吊着的一条命,想必快要没了。
虽说城中并非所有人的死都和他有关,可大半都是在他编制的梦里结束了性命,为了方便给那人寻阳寿,他和城中许多药铺医馆都有交情,一双手已经沾满了血腥气,每天梦里都是像自己索命的冤魂。
他不想再做这样的事,可那人不会放过他,他不想身败名裂死无全尸,便只有继续打活人的主意。
“所以那日你杀了更夫和另外两个人,一下取走了三条人命?”司淮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林应,他实在想不出来到底是多尊贵的一条命值得用这么多人的性命吊着。
“我只是要那更夫的命,另外两个人是他们要杀我!我没有办法,只好弄晕了他们,连他们一起杀了!”
“他们又是谁的人?”昨夜听到的对话里,林应是因为替别人做事才引了杀祸。
“我不知道。”他摇了摇头,“我只知道要我办事的是那人的弟弟,他让我为一对男女连着画了几场梦。”
司淮眉头蹙起,转头看向吾念,对方与他戒了一下视线,开声问道:“那姑娘可是桐庐梅园的小姐?”
林应认真想了一会儿,答道:“好像是个姓梅的,你认识?”
“他为什么让你画梦?”吾念不答反问。
“他想要一个书生的画卷,但那副画卷是空白的,只有画上了画才有用处。但是听说一般的东西画上去并不长久,需得是用了十足的心思画的才能留在卷上。我也只知道这么多,替那两人画了几场梦,后边的事便与我没有关联。只是那人后来似乎失了手,大抵是怕我泄露了什么,所以派人杀我。”
吾念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转身正准备离开,听到盛宗主的问话又慢了下来。
“凤棉城还有很多无故失了踪的人,是不是也和你有关?”
“是。他若要长些的阳寿,我便不好对老病之人下手,只能挑些健壮的。尸体是那人处理的,他丢去了大荒山。”
大荒山这个地方,司淮三百年前就听过,仙门修士也不会陌生,那地儿是一处古战场,累了几世的白骨在那儿,战死之人怨念重,闹起鬼来可不是什么小事,寻常人根本不会靠近那儿,为什么丢一具尸体却要千里迢迢跑到那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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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淮没有听他们继续往下说,疾走几步追上吾念的步子。
两人不言不语地行了一段路,才发现盛大小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房里出来了,孤零零地蹲在不远处的水潭子边上往水里扔着……金蛋子?!
“有钱人家喜欢拿金子打水漂?”司淮不可置信地挑了一下眉,才看见吾念皱着的眉终于舒展了一下。
“你想去大荒山?”他问。
“林先生既然杀了那两个追杀他的人,那为什么其中一人身上会有那道伤口?那枚十字花镖是谁留下的?如果林先生没有隐瞒,那么也许只有去一趟大荒山才能知道那个人究竟是谁。”
“大荒山很危险……”
“那人也一定知道大荒山危险。”吾念打断他,“可他为什么要把尸体扔到那里去?只要他有心不让人找到,扔哪里都可以。而且,另一个想要画卷的人又是谁?那人也许想要的不是画卷,而是那块破碎的玉……”
“我跟你去。”司淮看着他的眼睛,忽然轻轻笑了一下。“我答应过帮你找到杀你师兄的人。这些事情放在一起确实没什么眉目,如果去一趟大荒山能找到些线索,我跟你走一趟好了,你一个人带着个小和尚,太危险了。”
“淮……”
“嘘!”司淮不想再跟他周旋,潇洒一个转身准备回房去养养神,没想到早上没绑稳的发带居然松了下来,正正好落在了吾念手上。
吾念双手捧着那条发带,愣愣地与司淮大眼对小眼了一会儿,视线在他受伤的左胸前游移了几下,有些生硬地将司淮按到一旁的大石上坐下,绕到他身后轻柔地拢起墨发。
司淮僵直地挺直了腰背一动不敢动,这场景像极了三百年前那人替他束发的时候,那时的他一个转身,动了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