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走过小院院门,裙裾微微摆动,一路往房内走去。房门被从外推开,侍女缓步走进去。任嚣和赵佗皆在房中,一个坐在北面的木案之后,一个坐在西面的,两人表情皆十分严肃,叫侍女也一瞬有些害怕。
任嚣抬眼瞧了瞧侍女的神色,伸手轻轻搭在木案边缘,道:“说罢。”
侍女面向北侧福身行礼,说道:“两个越女到府中连廊边上的亭台处说话,奴婢们不能听见。后来一个越族男子也来了,越女让奴婢们将他领去了亭台处。别的,就没有了。”
任嚣听完,挥挥手。侍女见了,诺声退下。
赵佗眉头皱得更深,见侍女退出屋外,拱手对任嚣说道:“那越女原本就是这样,一副鬼肚肠。但,却眼浅得很,若是与她的性命无关,她便一概不管,好摆弄得很。”
“眼浅?”任嚣冷哼一声,“莫小看她,她在你面前眼浅,好摆弄,不过是因为势弱罢了,若非秦军强盛,能扼住她咽喉命脉,她能安安稳稳留在你身边当人质?”
赵佗低头,双手放在身侧,并未说话。
任嚣伸手挑开桌上竹简,翻出一面写满字的绢布来,搁到赵佗面前,“岭北来的密报。”
赵佗一顿,将绢布密报拿到手中,略扫了两眼,面色当即白了两分。
任嚣微微闭起眼,侧身倚靠在凭几上,“最近几个月的军粮军需,都有点不太对劲。半年前给朝廷递的谏书,请求再派秦女南下,也一直被搁置。我便觉得不好。
“虽说信上只说始皇病重,但只怕凶多吉少。若是公子扶苏登基,必会推行新政,将南越兵力撤回,你我九年耕耘,便化为乌有。”
赵佗将手中绢布叠起来,放到面前木案上,伸手压住。
“若是别的公子,只怕变数更大。”
任嚣点点头,“若是公子扶苏登基,大秦尚有一丝生机。其余的,无论是谁,只要始皇倒下,六国必反,中原必乱。”
任嚣叹了口气,撑着凭几直起腰来,浑浊双眼渐渐清明,目光狠辣,直对上赵佗的,“坤容,我病势缠绵,长久不愈,只怕时日无多。簇儿性情温和,定不敢反秦,我所信之人,唯有你。”
赵佗眼皮一跳,想起方才越枝在屋中时,任嚣的一言一行,登时明白过来。
“任守是……要联合越族,割据岭南?”
任嚣沉默半晌,闭上双眼,终究点了点头,承认了。
不知为何,赵佗居然长长呼出一口气来,似是心头的一块大石落地,竟生发出畅快与轻松来。军粮与军需不足,任嚣知道,他赵佗又何尝不知道?割据反秦,似乎一切都顺理成章,只是一点,联合越族,赵佗想都没有想过。
可若是只凭借这不足五十万的秦军,如何立国?如今南越的秦女不足两万,若是停战,秦越不通婚,如何安家?
任嚣抬起眼皮,瞧着赵佗那紧锁的眉头,也猜出他心中在想什么,轻叹一声,“我知道,自从赵慕战死,你收仲始为义子,你对越族,即便不恨,也有怨。可如今,越山也死了,越女也在你手上,该过去了。”
赵佗抿唇不语,任嚣摇摇头笑了一声,“算了算了,你这倔脾气,我拗不过你,罢了。”
“不过。”任嚣话头一转,脸上神色也一瞬冷下来,“秦国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即便始皇真的倒下,离秦国分崩离析,还有一段时日。联合雒越,推翻瓯雒,必须加紧。且越女狡诈,绝不可让她知道我方军需不足,知道秦国渐亡。方才她或许看出些端倪,若是存心刺探,你千万小心。”
赵佗拱手称诺,“赵佗明白。”
越枝鬼灵,赵佗自然知道,即便越枝手上没有确切的情报,但就任嚣那两句拉拢,她也定能摸到一些线索,起码知道越族在任嚣心中地位不低,日后对着赵佗,难免会拿乔。赵佗想到这里,不免有些头痛。
任嚣咳嗽两声,艰难顺了顺气,红着脸缓了半晌,“你何时启程回龙川?”
“今日午后。”
“好。自今日起,我但凡收到密报,便会抄送一份,沿江送到龙川。东江沿岸的县级岗哨,你尽可信任。岭北若有生变,你自然知道该如何做。”
赵佗颔首,郑重朝任嚣一拜。任嚣扶着木案,艰难直起身来,扶住他双手。
“我知道,你随我下南越时,心中仍旧忿忿不平,你做事雷厉狠辣,也有其中缘故。但天下大势,一人之力难以抵抗。我算是看着你一路过来的,坚毅虽好,但有时,也须得晓得圆滑顺势。”
圆滑?顺势?赵佗听了,也忍不住叹气。虽然是长辈殷切关怀劝慰,他却明白,自己无论如何也难以做到这两点,除了躬身答谢长辈,别的什么都做不了。若是论圆滑求生,便是谁也比不上那个鬼灵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