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有亲人的,不用义……”
“安大人说笑了,”初九看向安韶华,明明笑着,眼泪却流个不停,她也不擦,仿佛感觉不到。只是絮叨着重复:“我没有亲人了。”说了好些遍,一次比一次坚定些,不知是为了说服谁。
忽然,她眼里有了焦距,看向安韶华:“我从小就在人牙子手?里,十?多年前被买到春意楼,早已没有亲人。”
安韶华完全没想到是这样的,愣了一下。倒是初九一副无畏的样子看向福贵:“这位大人,不录一下口供吗?还?是说口供应该是我自己写??”
福贵看了眼安韶华,安韶华点了点头,福贵赶紧拿出一张空白笔录开?始写?。
“我,被卖到春意楼,也没什么?好说的。楼里的姑娘们都大同小异,说了你们都不愿意听。原因?都差不多。老家饥荒、父亲赌钱、兄弟要成亲、女儿太多养不了。旱灾卖女儿,涝灾卖女儿,雪灾卖女儿,蝗灾卖女儿,缺衣少粮卖女儿,老子赌钱吃酒卖女儿,没钱抓药卖女儿,没钱办年货卖女儿。卖身的钱都不多,赎身的钱,”初九说着撇了撇嘴,似哭似笑,“反正大家这一辈子赎不了自己。我攒钱也没用,就买了好几个丫头,后来都放了,给了她们身契,她们向我磕头,说什么?大恩大德,说什么?下辈子伺候我,谁信。只有初十?不肯走,我给她还了籍,她都已经是良民了,还?是不肯走。”
安韶华不打断她,让她说,人犯愿意开口,你等就是了。初九说了这么?多卖孩子的理由,却都是私卖,没说官卖。
初九反应倒快,说了几句,猛然刹住,马上说到案子:“陆老爷给我赎身,我以为是要做续弦,哪知他竟然要我做丫鬟。我气不过,一次争执间,杀了他的小厮小北,不成想正好让全娘看到,我便杀人灭口了。”
不止是安韶华,连顾銛、高信立、毛舟都皱着眉一副不相信的表情。
“后来,偶然在沧州渡口遇上?了南哥儿,我看他长得太像小北,惊骇之下失手杀了他。少爷成亲当晚,老爷问起我小北为何没跟我一起回来,我……”初九咽了下口水,深呼吸一下,“……杀了老爷。结果被齐燃看到了,我又?杀了齐燃。”
“你是怎么杀小北的?”初九所谓的口供破绽太多,安韶华决定从头问。
初九倒是没犹豫,略皱着眉头就把杀人的过程细细说了,怎么杀的,杀完为什么?焚尸,怎么烧,怎么跑。因?着那个案子是京兆府的,所以他们并没有很?详细的记录,只能把初九所说记录下来。安韶华中间只问了一句,陆泉的续弦是不是全娘?初九倒难得沉吟了一下,看向陆夏苗,说:“陆老爷和全娘跟多年前永安京花间锦的陆家并没有关系,但他俩的确是失散的原配夫妻。”
听她这样说,安韶华倒皱着眉头不知想到了什么?。
然后初九说到了南哥儿。她说当时她给了车夫一笔银子,假装自己坐马车而?来,其实她已经先一步乘船到了沧州,只是到了沧州才发现距离十二还?有些日子,她无处可去,便浑浑噩噩住在了渡口。她也猜测陆泉会让人在渡口等全娘母子几人,于是她想在渡口先把人截住。最初倒不是为了杀人,只是想让南哥晚几日再去陆府。南哥不肯,偏要马上见到陆老爷,两人在渡口后面的树林中争执,初九着急无法,跪下来求南哥,可南哥绕开?她继续走。她情急之下扑上?去抱住南哥的腿,哪知南哥跌倒,竟撞了脑袋,一动不动了。她吓坏了,南哥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她自然是搬不动,便把人推进河里盼着水流能把尸首冲走。
安韶华拿着案宗看,一点点一丝丝倒跟案宗对得上?,但总有一些不妥之处。比如初九开?始说她是看到南哥长得太像小北,于是把南哥杀了。怎么现在又说是就在渡口等南哥?等十?二日又是什么?意思?十?二?陆中元成亲?难道她是想来看陆中元成亲?再想到她这几日头上?一直带着的剑簪,安韶华愿意为她是要负隅顽抗的,但方才猛然间却觉得她只怕早已存了死志。
“十?二一早,”初九眼中射出明亮的光,顾盼间竟然有了些惊艳的颜色。“十?一日一整日倒无事,我在沧州街面上闲逛。吃了好些个沧州的吃食,也……四处……就是闲逛。”说着,她匆匆看了陆中元一眼,又?赶紧低下头。
“都去了哪些地方?”安韶华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这么?一问,问出口之后倒愣了一下。
初九不疑有他,回答得却十分艰涩:“也……也没去哪些地方。我时间不多,只能……”
时间不多,安韶华正要问为何有此一说,初九显然发现自己说错了话,马上改了:“我无事可做,就是四处逛逛。”
“你若不说,我们到可以找人四处查访。”这个问题本来无所谓,可初九的态度倒值得推敲了。她越是要隐瞒,安韶华就越觉得她十一日一整日的行踪重要。
“安大人,我都认罪了,十?一日去了哪里,不……无所谓吧。”初九有些紧张了,却还是偷偷看了陆中元一眼。
毛舟马上说:“吩咐下去,查访十?一日还有十?二日一早初九去过的地方。”
初九慌了一下,说:“不用,不用。也不用写进口供……”
“口供写?什么?不是你说了算的。”高信立冷冷的说。
“不是我的口供,我不会画押的!”初九眼中显出坚定的神色,只一瞬,又?变作楚楚姿态。“我不是沧州本地人,只是找些人多的地方去。”说着看向安韶华,安韶华却示意她继续说。初九垂眸,终究闭上眼睛轻叹一口气,“十?一日去看了寸阳山,去了康乐巷子,去了永宁春,去了……苍……山书院。十?二日,去了通春街,天仁巷,和乐坊。”
安韶华多了个心眼,初九说的时候他就盯着陆中元,前几个地方陆中元到没有多余的表情,毕竟那都是沧州地界有名的去处,吃喝二字而?已,都是些富足人家带着孩子去的。说到苍山书院,陆中元抬眼看了眼初九,又?木然转过脸去。安韶华心想,苍山书院大约就是陆中元读书的地方了。待说到十二日一早她去过的地方,饶是安韶华也都知道……那是迎亲的队伍走过的地方。初九一直跟着他们!
“中午,陆府宴席开?了,我便过来帮忙。谁成想竟然叫认了出来。”初九说着,抽了下鼻子,竟又?掉下泪来。“被认出来,后来……总之陆老爷是我杀的。齐燃那厮居然看到了,可他竟以此要挟于我。”
关于陆府中发生的两起案子,初九也细细说了事发过程。口供跟物证倒也合得上?,安韶华却越听越觉得古怪。猛然想到全娘、小北是用全娘家中的菜刀杀死,陆泉是用陆泉家中的菜刀杀死,南哥儿是在渡口被砸破了头,唯独齐燃不同,不光致死原因?不同,整个作案手?法都不同。其余几人都是杀人之后再做掩饰,而?齐燃却是在动手之前就早有布置,而?且布局之人心思缜密,环环相扣。
思及此处,安韶华说“不止于此吧。”
“初九,你从实招来!”毛舟深觉被愚弄,猛的拍了一下桌子,吓得在场的人齐齐一激灵,倒是醒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