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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1 / 2)


赵慈行两手一抹脸颊,使劲收起了情绪。她这会儿冷静下来,也觉着小姑娘家哭哭啼啼,可能我见犹怜,搁在她身上,只显得矫情。她甚至觉得汪宿琴那样地道的江南女孩子哭得梨花带雨都不为过,搁在她身上,还是矫情。

梁曦明跑得气喘吁吁,又一路念叨着话,忽然停下来就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他此时也看到画室门口站着个吸烟的人。他立时警惕起来,拽住赵慈行的胳膊,低声道:“慈行别怕……”然后马上高声道,“是谁在那里?”

赵慈行心里有个猜测,但不敢确定,她心砰砰直跳,也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那人往他们这边走了两步,还是看不清轮廓,只看得出身形不小。赵慈行感到梁曦明捏住她胳膊的手紧了紧,她于是拍了拍那只温暖的手。

那人定了脚步,灭了烟,平平稳稳答道:“是我,艾登。”

乌漆嘛黑的冬日夜晚,这声音不高也不低。梁曦明提到嗓子眼的心总算放了下来。这几年报纸上会登,他们私下里也不是没听说过,有些读书人不知怎么就平白无故失踪了,其中也不是没有与他们相识的人。他和慈行一向虽不议时政,总还是难保有什么意外发生。梁曦明长吁一口气,忙是松开了赵慈行。

赵慈行清了清嗓子,不过因着先前哭过,她嗓音还是有些哑,她问道:“艾先生,是有什么紧要的事吗?”毕竟这么晚了,赵慈行想。

艾登顿了顿,说道:“倒也不是很紧要。”他说罢往前走,走到赵慈行和梁曦明身前,又道,“我明天再来。”

离得近了,三人总算都看清了彼此,艾登还是戴着呢帽,他扶着帽檐冲二人点了下头,是要离开的意思。

赵慈行笑了笑,叫住了艾登,“艾先生既然来了,还是里边请吧。我和曦明也担心林姣,若是事情有什么进展,我们也想早些知道。”她说着拿出画室的钥匙往画室走去。

梁曦明这才道:“艾先生会赶巧,要不是慈行往画室跑,今日就碰不上了。”

艾登没做声,他走在梁曦明和赵慈行后面,随他们一起进了画室。

赵慈行开了电灯,回身跟两位男士说:“随便坐吧,就是我这可没喝的。”

艾登摘了帽子,看向赵慈行。梁曦明也看向赵慈行。

赵慈行被看得很不自在,有些窘迫地问道:“怎么了?”

梁曦明最怕女孩子哭了,汪宿琴一哭他就脑仁儿疼。可幸赵慈行大多数时候不是个爱哭的姑娘,只是看她现在这个模样,很像是哭过。他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稀里糊涂想的居然是汪宿琴那首诗到底哪里惹了赵慈行发那么大的脾气,还牵扯到了赵先生。

艾登皱着点眉问:“赵小姐眼睛进东西了?”

梁曦明一听差点也哭出来,心道这“神通广大”的艾少爷比自己还不会说话。

赵慈行却是笑了出来。她眼睛想必有些红肿,她本也是有点难堪,但艾登这么问,她反倒豁达了。她于是摆摆手,大方说道:“不是,我伤秋悲冬呢,随便哭了哭。”

艾登抿着嘴唇,没说话。他自然明白赵慈行是玩笑话,显然真实缘由她不愿意说,他便也不好问。不过他还是看向了梁曦明。梁曦明见艾登看过来,原是不知道怎么反应,但他又想这人总一副“假洋鬼子”的装扮,他干脆也学洋人耸了耸肩——这倒是个好法子。

梁曦明心里打算回头再问赵慈行,眼下肯定还是先谈林姣的事,本来他就打算在汪宿琴回宿舍以后跟慈行谈这个事的。梁曦明一边就近去拉画板后的椅凳一边说:“艾先生,慈行跟我说了林姣的事。我们商量过后还是决定暂时不报警,一来我同意艾先生的说法……”他说到这里突然打住,盯着眼前的画板一动不动。

赵慈行刚刚又哭又跑又是风刮的,眼睛有点痒,她正要揉,艾登给她递了个浅绿白的格子花纹手帕过来。她一怔,却没有接。

艾登轻声说:“干净的,我没用过。”

赵慈行一笑,接了。她还没擦,俩人都发现梁曦明不说话了。

艾登先往梁曦明那边走过去,赵慈行猛地想起来了。她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挡住了那画板。那是下午上完课以后她自己在画室画的,画了一会儿她太饿了就回宿舍做晚饭吃了,刚吃过饭又被梁曦明拉去读书会,加上后来发生的事,她完全忘了这个。

这挡也是挡个假的,梁曦明和艾登都看得一清二楚了。梁曦明可能不知道她画的是谁,此刻脸上惊诧的该是她怎么会画这个,但艾登肯定只看一眼就知道她画的是什么了。赵慈行现在感觉不出眼睛痒了,只觉得全身上下都在发烧,脖子和脸颊尤其滚烫。

梁曦明干咽几下,扭过头,也是红了脸。他主修和教学的是中国画,但他的老师赵德瑞先生对西洋画也有很多研习,赵先生跟名家徐先生一样,主张把西洋画的技巧融入中国画。比方人物画像,应有对解剖结构和骨骼的把控,不仅如此,还应有光线与角度的把控。所以梁曦明也做过很多西洋画人物临摹,只不过他自问没有专攻西洋画的赵慈行精道。梁曦明还知道西洋绘画、雕刻艺术在经历文艺复兴以后从来不忌讳对人体的赞美,有些宗教名画里都透出这一点。他只是不晓得,甚至从来没想过,赵慈行会画这个。

慈行用的是素描画法,目前看还只是草图。梁曦明能看出画中女人是个洋人,卷曲的短发,深邃的眼窝、高挺的鼻梁、长长的睫毛,以及丰满的嘴唇和胸脯,无一不透出这一点。他在想那女人是谁。反正他从未见过。

艾登自然认得画上的女人。那是他的妻子叶莲娜。这赵小姐竟画了一副裸/体的叶莲娜。不过可能因着没有对着真人画,有不少失真之处。

梁曦明转回头看向赵慈行,结结巴巴道:“慈行……慈行喜欢的是女孩子吗?”

赵慈行仍是张开双臂挡住画板的模样,但梁曦明的话差点让她栽倒,她无可奈何道:“不,不是。”她又看向艾登,艾登也盯着她,盯得她心里发慌,她放下手试图解释清楚,“我画的是艾先生的妻子,艾夫人。艾夫人很美,我想在以后有机会提出让她当我的模特之前,随便练习练习。”她说到这算是解释完了,只是不知道面前这两位先生作何感想。

梁曦明讷讷看向艾登,不想艾登竟然笑了笑。

他这一笑,梁曦明和赵慈行都是一愣。

艾登含带笑意说:“赵小姐画的很好。”

艾登这话也不知究竟有没有讽刺的意思,反正赵慈行听着不觉得刺耳。她把画板朝向转了转,回过头说,“艾先生不介意就好,可能还得烦请艾先生跟夫人说说这事,我没有恶意,只是想问她是否愿意当我的模特。画好了,画自然赠予艾夫人。”

艾登眉梢动了动,点了下头,“好,只是赵小姐若是要画这幅画那样的,就得自己跟她商量了。”他说到这有些欲言又止,终是没往下说。

“那是自然。”赵慈行答应。她的脸还是烫的,她实际上没有完全想好,兴之所起,就画了。她在法国时确实画过一些裸/体,但就算是在巴黎,这对很多人来说都有些惊世骇俗。她并不指望叶莲娜一定答应。而且看艾登的态度,似乎就是在暗示他妻子不大可能会同意。

梁曦明的脸红心跳总算压了下来。世人总说艺术艺术,可有些艺术在世人眼里,很容易就变成下流。他这是一面感叹慈行创作不拘一格,一面担心她的创作以后会被人指摘。

“梁先生刚才说到……”艾登这时主动转向了正题。

梁曦明回过神,重新拉过椅凳。赵慈行和艾登也都拉了个椅子坐了下来。

梁曦明接着前面继续说道:“噢,是这样,我和慈行商量过后决定暂时不报警,一来我也同意艾先生的说法,依据目前的情况,警察很难得出林姣也失踪了的结论,虽说按照艾先生对林姣和那位犹太先生关系的推测,此事的确相当可疑,可毕竟我们没有证据说这两人就是一起失踪了。二来,我们也考虑学生的名誉,万一只是一场误会,我和慈行不是好心办了坏事么。不过我们也担心林姣,所以这两天我们也去火车站和她住的四合院附近打探了一下,火车站那边并没有人称见过她,但火车站每天人来人往,这个不一定做得数,四合院那边,邻里对林姣都不熟,只说这几天没见过她。我于是又把林姣的档案调了出来……”梁曦明说到这看向赵慈行,“慈行,我今晚也是想跟你谈谈这个。”

赵慈行点点头。

梁曦明接着说:“林姣写的父母姓名和在九江的住址我都不熟悉,以前跟同乡偶然谈起,大家也都只是说没听过或是不知道九江有这么一户姓林的大户人家的女儿在北平读书。今天我又仔细问了一个九江的学生,他刚才也在读书会。”

“你是说罗阅?”赵慈行问。

梁曦明道:“就是罗阅。罗阅家离林姣填的那个住址比较近,罗阅告诉我他跟林姣没说过话,虽说都是九江人吧。罗阅想起来他们家那附近早些年有一个姓林的寡妇,只不过好些年前就搬走了。我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有用的消息。我昨日已经打过电报给九江的朋友,让他帮我去林姣填的住址看一看,如果林姣已经到家……那我想那我们就不用担心了。明日吧,明日应该就有回信。”

赵慈行也同意梁曦明的说法。她转过头,问艾登,“艾先生来是想跟我们说什么?”她手里还抓着艾登给她的手帕,手帕的确干干净净的,材质也好,闻着还有些还有些清爽的淡香。

梁曦明这才看到那手帕。

艾登却问了个跟此事好像毫不相干的问题,“梁先生和赵小姐对使馆区外那片地儿有什么了解吗?我指的是从和平电影院往东去。”

梁曦明不禁笑出了声,他看看赵慈行又看向艾登,说道,“我约慈行去那里写生,约了好几回,都未成行。了解不多,只知道是个洋人聚集的地方。”他说到这里,开始有些义愤填膺了,“那就是城里的一颗蛆,是圣经里所说的罪恶之城索多玛!光天化日之下,那些洋人在中国人的地方干的都是些什么勾当!”

梁曦明所言非虚,艾登提到的这个地方正是曹元荣最头疼的管辖之地。聚集在此的洋人也多是些本国的弃子,比如一些流亡的白俄人,比如一些英美的老海员,比如一些被贩卖至东方的东欧妓/女,他们无法再返回故乡,只能留在异国他乡谋生或是纵情之后等死。

艾登附议了梁曦明的说法,“的确是块恶土。”他又看向赵慈行,“前日晚上我也是因此不太放心赵小姐独自骑车回学校。”尽管赵慈行回学校的路线不直接经过那块区域,但是夜幕一旦降临,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赵慈行昨日一早果然在画室外找到了自己的那辆自行车,想及前日晚上艾登送她回来时两人在车里多少有些“不欢而散”,她这时便正式给艾登道了个谢,“多谢艾先生。”顺便,把手帕又给他递了过去,“还是干净的。”

梁曦明却不知道前日晚上是艾登送了赵慈行回来,心下便有些不舒服。不过他又想,这艾先生是个已婚人士,按照慈行画的,艾夫人又年轻貌美,而即便艾先生有纳姨太太的想法,慈行肯定也不会答应的。想通这一环,他还在心里跟自己说,男子汉大丈夫,切不能太小气。

艾登接过赵慈行递过来的手帕收进了口袋里。他知道赵小姐这是跟他开了个玩笑。他那句“干净的”听上去的确有些傻,叶莲娜若在这里,也是要笑话他的。

“多谢艾先生。”梁曦明跟着赵慈行道,说完觉得很不妥,赶忙接上别的话,“艾先生问这个是——”

艾登道:“墙脚那块儿有个洋妓院,老鸨是白俄人,她托一个朋友告诉我她手下有个姑娘可能知道一些事。”

艾登口中的这个朋友正是托马斯酒吧的老板,德国人托马斯-施瓦茨。今天下午艾登开着诺亚的那辆福特去了托马斯酒吧。托马斯酒吧跟樱桃照相馆离的不远。如果以托马斯酒吧、樱桃照相馆、和平电影院为界,往西都是比较正经的地方,往东就是洋人在城中恶土之所在。

下午时分,托马斯酒吧里的人不算少,艾登还是老样子,在吧台要了一杯德国产的黑啤酒。他开了车,自然也不能多喝。托马斯就站在吧台后面,他是喜欢自己招呼生意的老板。酒吧里什么国家的人都有,不过主要还是洋人。他们喝着啤酒谈论的热点问题一个是华尔街的股市,但这个话题谈下去,个个都泄气得很,于是就转而谈论赌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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